大街上飘来一绺黄

早上上班，在小区门口，经过“新冠”疫情防控的“红袖章”严格盘问、登记、验证、挨枪——测体温，然后放行。

出了大门左拐，经过一处红绿灯再左拐，便是我们这座城市最长的一条主街道——西大街。

今天是三月八日，自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疫情爆发后城市封闭的第四十五天。偌大的一条街，空荡荡的，少了平日熙来攘往的嘈杂，也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走路的“咚咚”声。

突然，五十米开外，从旁边一条小巷飘出一绺杏黄色，不难看出，那是一个清洁街道的环卫工人。

不错，是个女环卫工人。

只见她，高挑的身材，足有一米七十公分朝上。被一身杏黄色的环卫服裹的严严实实，像一棵被秋霜披上黄色蟒袍的银杏树摇曳在春天的光景里。在空旷的大街上显得格外耀眼。一条马尾辫从同样杏黄色的撮撮帽后面拱出来，一摆一摆，像极一匹小马驹漂亮的尾巴。一片天蓝色的口罩把面部蒙住三分之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被口罩的淡蓝色映衬得更加黝黑闪亮。

她把一辆破旧的前厢后座式三轮车推到大约三十米左右，又折返回来，从后向前清扫被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树叶、纸片、塑料袋之类的垃圾。

在空旷的大街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不打声招呼，似乎不大尽人情。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一个属于她们的特别的日子，也是女同胞们最看重、最荣耀、最能让她们有获得感、存在感、地位感的重要节日。她们没有宅在家里，安享节日的快乐，而是和平时一样辛苦劳动着。似乎在用劳动为她们的节日献上一束无形的鲜花。

劳动者是最美丽的。今天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比任何时候都感悟更深刻些。

“你好”。想着想着，已走到与她相距一米左右的地方。

“你好哇，张总。”

哦，她认识我。我很吃惊，也很意外。

“怎么，一年时间不见，就把你的老部下忘记了？张总真实贵人多忘事呀！”

她这样一说，我更是有些糊涂，像刚从公共浴池里钻出来，大脑缺氧，一头雾水，蒙天罩了。

我望着她，极力从纷乱的记忆中搜寻着，听这爽脆中带着甜味的声音的确似曾相识。

“好好想吧。”她看出了我的茫然和囧态。“咯咯”一笑，把口罩撸到下颌下面，露出一张标志维美，带着勒痕的俊脸。再仔细一看，从她帽檐两边流泻下来两绺秀发，被料峭的春风一吹，像两支美丽的音符在她那被口罩憋得白里泛红的脸庞上跃动着。

看到这张熟悉的久违的面孔，我的纷乱的记忆一下子像被一把无形的梳子梳过一样变得有条理了。

“你不是在银行干保安吗，怎么又干起环卫工人了？”

我不知如何对她讲，只好明知故问。

“是你们不要我的，不，准确说是银行不要我的，嫌我老了。”

她这样一说，我的记忆的大门被彻底打开了，像翻阅一本厚厚的人物传记，翻到了关于她的这一页，满脑子都是她的过去经历和故事。

梅莉今年五十出头，天生一副俊俏的模样，可是这样一副俊俏模样，出生在农村一个贫困的家庭，简直就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也可以理解为上天的眷顾给这个贫困家庭一种平衡和慰藉。

上世纪八十年代，城市户口就是高人一等的象征，是通往美好人生的特别通行证，农村人想进到城里工作和生活，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梅莉凭着她的一副好模样，终于嫁到城里，成了全村人羡慕死了的幸运鸟。

梅莉一下子麻雀变凤凰，这不能不说是她的幸运和人生的转折。

然而她这只幸运鸟虽然一下子从农村飞到城里，可是却落在了一个并不幸福，甚至有些不幸的家庭。

她嫁给了一个拥有城市户口和铁饭碗双保险的县城里的小伙子。可是这个看似光鲜的男人并没有男人样。本来在县城一家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国有企业上班，也许是先天性的优越感，使得他固执任性，甚至有些玩世不恭，整天被廉价的白酒烧灼着身躯，麻痹着神经，刺激着大脑，醉生梦死一般。别说顾念家里老婆孩子，就连工作也被单位炒掉了。

万般无奈之下，梅莉最终选择了离婚。

离婚时她的唯一的要求是争取到女儿的抚养权，因为她不想让她的女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毁掉一生。让她感到万幸的是，女儿简直就是她的翻版，生就了一副俊俏模样。

她要独自承担养活女儿的重任。她想给女儿一个美好的前程。

梅莉和男人离婚，是在千禧年之后的事。带着女儿净身出户后，她在县城政府建的广厦家园小区，租了一套廉租房，母女俩相依为命。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个新兴的行业——保安服务业在我们这个县城兴起，这也为许多城市里的无业居民提供了更多谋生岗位。

梅莉就是在这个时候，应聘到了保安公司，干起了银行大堂保安。

也许是家庭生活的重压，也许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更重要是她要让女儿过得更加好一些，不要走她的老路。梅莉对这份工作很看重，很珍惜，也很自信。因为她不仅有俊俏模样、完美身材，更重要的是她有农村女人拥有有的淳朴、善良、勤劳而富有责任心的天性。这是做好一个银行大堂保安的优越的潜质。再穿上一身藏蓝色的防警服，戴上一顶漂亮的贝雷帽，系上一副配有安防警具的斜跨式腰带，简直就是银行大堂一道移动的风景。

梅莉开始是在县农业银行营业部做保安，因为她工作敬业，业务熟练，任劳任怨。公司按规定多次让她到农商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等多家银行轮岗交流。不管到哪里，她都能带去一份激情、一份靓丽、一份让人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情。

当然，更重的是她对工作的专心、细心和爱心。

2014年的一天，梅莉在农业银行营业部上班。一个客户在柜台取大额现金，不小心落下一摞——一万元现金。梅莉在大堂巡查时发现了，此时取钱的客户已离开多时，梅莉将一摞现金交给大堂经理，后来大堂经理通过提款记录找到了这个客户。客户拿到失而复得的现金，万分感激，当场抽出一千元要感谢梅莉，却被梅莉婉拒了。

为此，公司发通报全公司表扬并奖励她500元。这让她感到脸上很有光，她是那种你给她一点点，她就感到很满足的人。

还有一次，梅莉在工商银行大堂值班。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急匆匆跑到自助柜员机前要汇款给一个外地账号一大笔钱，因为年老眼花，看不见输账号，老奶奶向梅莉求助。

梅莉问她给谁汇款，汇这么多是做什么用的。老奶奶神神秘秘不肯说，只让梅莉帮忙输号码就行，其他别问。梅莉意识到老奶奶一定是遇上骗子，一边劝阻、一边报警。警察来后确定这是骗局，并将老奶奶带回派出所联系上她的家人，挽回了老奶奶十几万元的损失。

2018年3月8日，我到各银行看望节日期间坚守岗位的女保安员，拍了一张梅莉工作照发到群里。镜头里梅莉一身戎装，雄姿英发，简直可以和走过阅兵场的仪仗女兵媲美。我仿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配诗曰：   

       飒爽英姿缺杆枪，

       不爱红妆爱武装。

梅莉成了保安公司的大名人。她的仪表、言行、行事风格感染了很多人。她也多次被评为市、县两级优秀保安队员。甚至成了保安公司一张对外宣传的名片。

就是这样一张代表信任、责任、成就、荣誉的名片，前年底却被全市通报批评。

这是咋回事呢？

银行业有个行规，就是保安员只能干好属于自己本职工作——安全保卫。其他包括代办业务、代填单据，甚至打扫卫生都是不允许的，尤其是帮客户代办业务，那是一条高压线，谁触碰都不行。

梅莉天生一副热心肠，一副菩萨之心。看到客户不会填单，不会操作，别人一请她总是忘记这条高压线，习惯性地帮忙。有时看到大堂地面脏了，特别下雨天，人来人往，地上留下一道道污渍，她总是习惯性地拿拖把拖干净。

可就是这样一副热心肠，一副菩萨之心却把她害了，甚至可以说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前年底，她所服务的银行，召开全市安保服务外包单位服务情况通报会。她帮客户代办业务和打扫卫生的行为被省分行远程视频监控发现多次，作为典型在会上重点提出通报批评，并对保安公司做出严厉处罚，同时要求调换保安员。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这怎么能算错误，而且是严重的错误，就连我作为保安公司负责人都难于理解，甚至愤愤不平。

这不能叫错误，充其量算是过——不是过错的过，而是干得过多。

用银行领导的话说，这叫好心办坏事，事做多了惹人嫌。

但是，行规就是行规，是钢性的。

从市分行开会回来，我不知道怎么样对梅莉说，这么优秀的员工我不忍心挥泪斩马谡。只好用善意的谎言骗她说，你年龄超了，在银行部门呆久了，我想给你换个环境——到县一中做女生宿舍做寝室管理员吧。

其实，要说年龄，凭她这幅模样，我敢说，即使到六十岁，岁月的年轮也抹不去她少妇般的风韵和俊美。

梅莉也从其他地渠道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很委婉很美丽的任性了一回。

“谢谢你，张总，不给您和公司添麻烦，我还是离开吧！”

就这样，梅莉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牛一样耕耘了十几年的保安岗位。

这样回忆着，跟在一边扫地一边往前走的梅莉身后，我不知如何打破这个尴尬，只有帮她推着三轮车。

梅莉一直没有停下来手中的活儿，每扫一段距离，她都用垃圾撮把扫成堆的垃圾撮起倒进随车带的垃圾袋里，眼看垃圾袋鼓鼓囊囊快装满了。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放着三个垃圾桶的地方，梅莉吃力地将垃圾袋从三轮车上提下倒进垃圾桶。我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给她搭了把手。

梅莉倒完垃圾，又从挂在三轮车把上的一个塑料桶里拿起一大块抹布，拧干水，一遍又一遍地擦起垃圾桶来。

我无话找话，说些“三.八”妇女节也不休息一下，别太辛苦，别累坏了身子之类的话。

梅莉说：“现在是疫情防控的关键时期，很多人都没休息，我也闲不住，我负责这一片，早晚都得干。”她边说着边抬头望我一眼，反问道“你不也没休息吗？”

“我们领导说了”，梅莉说这话时明显更来了精神，看来领导的话语对她很有促进。“越是困难时期，越要把工作做实、做细，这样才能显示出城市管理的水平来。”

城市管理！她竟把自己打扫卫生的工作上升到了城市管理的层面，这让我为之震撼，也对她更加敬佩。

可不是吗，偌大一个城市，管理起来是每一个人的事，当然也包括环卫工人。人们常把环卫工人比作城市美容师，这个比喻很抽象、虚无、缥缈，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溢美之词。而城市管理者似乎更具象、更现实、更接地气些。

你试想一下，如果所有环卫工人都像其他居民一样宅在家里，躲避病毒，那所有街道不就垃圾通地，污水横流，蚊虫飞舞，臭气熏天，多么可怕。如果这样，可不仅仅是脏、乱、差的小问题，而是城市管理出了大问题。

这也让我想起了我们的保安员。他们渗透到社会的各个细胞，在无数个构成全社会的细胞里守护安全，维持秩序，保障着人们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不也是整个社会管理者中的一分子吗！

转眼到了该分别的三岔路口。

“再见。”我向梅莉挥了挥手。因为我知道每多耽误一分钟，她就要在春寒料峭的春风里多劳作一分钟，属于她的这片卫生任务就多延长一分钟，也多一分钟被“新冠”病毒感染的机率和风险。

“再见，张总。”梅莉向我点了点头。她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她无数次重复的动作摆动着，像是在向我挥手道别。

梅莉依然一刻不停地一边走，一边扫着地上的垃圾。她那裹挟着扬起的灰尘和树叶渐渐远去的身影，像一绺美丽的彩虹从大街的这一头飘向那一头。

（作者：张佩学，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