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简记

（刊《鄂西北文学》2023.第一期）     夜 读 简 记            〇 卢苇

                                        ——浅析一个字与二本书

 应该说，这篇文章的内容自有一点风马牛之不相及。

     然而“万物一理”是老话，更是古今哲言。

     所以，既“一本万殊”又“理一分殊”，从宏观上讲，天地万物之间又似乎并无大违拗。

     针对本文而言，题目中的“一个字”指的是“艽”字，“二本书”指的是《艽野尘梦》（陈渠珍·著）和《缅边日记》（曾昭抡·著）。

     其“艽”字与《艽野尘梦》有些关连，但如果不厘清二者之间互为因果的脉络，一切关连即等于乌有。若又依此模糊地推开去，前二者与后者《缅边日记》的关连，就只会更加地稀疏和迷离，且从而失去对一个字和二本书的一次真正地阅读、理解和学习。

一、先说艽字。

     ①“艽远荒也从艸九声诗曰至于艽野巨鸠切”（《说文解字》·许慎·中华书局出版·1963年12月第一版）

     ②“远荒也。艽之言究也，穷也，从艸，九声，《诗》曰：‘至于艽野。’巨鸠切，三部。”（《说文解字注》·段玉裁·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 2007年12月第一版）

     关于艽字的词义与读音，①②两条应该是较早的记载（查《尔雅》“释草”中无艽字）。它们说明艽字的字义是“远荒也”“穷也”，字音则为“巨鸠切”。段玉裁标明的“三部”即《说文解字注·今韵古分十七部表》中的韵部。巨字的声母为Q声，鸠字的韵母为OU韵，艽字即应读为“求”音。

     但艽字还有第二个义项，即兽蓐。还有第二个读音，即读交。

     ③《康熙字典·申集上·艸部（中华书局1980年版）》中艽字条——“（唐韵）（集韵）（韵会）并巨鸠切音求。（说文）远荒也，（诗小雅）我征徂西至于艽野，又兽蓐也。（淮南子修务训）野彘有艽莦槎栉窟虚连比以象宫室。又（广韵）（正韵）并居肴切音交秦艽药名。（本草）出秦中以根作罗纹交纠者佳故名。”

     ④《辞源·申集·草部（商务印书馆·1915年版）》中艽字条——“（奇尤切音求尤韵）1、远荒也，（诗）我征徂西，至于艽野。（皆敲切音交）2、兽蓐也。（淮南子）野彘有艽莦槎栉窟虚连比以象宫室。3、草名，见秦艽条。”

     从③④两条可以看出艽字读交，指秦艽或兽蓐，应属晚出晚注之音。

二、再说《艽野尘梦》。

     2009年底，朋友送我一本《艽野尘梦》（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第1 版第2次印刷）。此书很有名，是清末民初号称湘西王的陈渠珍撰写的一部私家笔记，首发（连载）于1940年川边的《康导月刊》。书中近于实录地记述了作者自己身为大清朝武官于1909——1912年间进出西藏的一段生死经历。文笔朴实生动，内容神奇瑰丽，一面世即引起社会各界注重。1950年陈渠珍作为湖南省代表赴北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扩大会议，曾亲手将《艽野尘梦》一书面赠旧交贺龙元帅。此时正值解放军进藏，贺龙元帅即将书转赠十八军首长以备参考。如今虽历淬沧桑，《艽野尘梦》仍以其记事殊奇的独特风姿而辉耀文坛。

     然而，在朋友送我的新版《艽野尘梦》一书的封面折页上，却印有如下的文字：“艽（jiao）野：荒远之地，本书用来指代青藏高原，语出《诗经·小雅·小明》之‘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在这里，编者用了艽字远荒的字义，却注明其读作秦艽或兽蓐的“交”音，并断定“艽野”一词是“本书用来指代青藏高原”的。

     折页上的文字似应来源于书中正文前编者所作“导言”里的一段话：“《艽野尘梦》一书，总叙之外，计有十二章，六万余字。作者原序有云：‘追忆西藏青海经过事迹，费时两月，著为《艽野尘梦》一书，取诗人‘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之意。’‘我征徂西，至于艽野’出自《诗经·小雅》。艽（jiao）有‘荒远’之意，还有一种植物叫‘秦艽’，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之上的高原，此处，作者便是以‘艽野’指代青藏高原。”（编者在折页上和导言中都写的是“荒远”，虽与《毛传》释义“远荒”近似，然毕竟有所不同——笔者注）

     但令人不解的是，导言中既然引用了作者原序的话，阐明了艽野之义，为何又节外提出“秦艽”一词，且说“作者便是以‘艽野’指代青藏高原”。

     ⑤查阅百度网，称秦艽为中药，产地“分布在蒙古，俄罗斯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中国大陆的内蒙古、宁夏、河北、陕西、新疆、东北、山西等地”。

     ⑥查《本草纲目·第13卷·草部2》中，李时珍也称秦艽“出秦中，以根作罗纹交纠者佳，故名秦艽，秦糺”。秦中作地名指陕西中部平原，非指西藏。

     从⑤⑥二则有关的信息可知，秦艽跟西藏基本上没有大的关连。

     其实，著名学者钟叔河先生对“艽野尘梦”四字早有诠释。他在《想读<艽野尘梦>》一文中写道：“‘艽野’词出《小雅》，《毛传》释为‘远荒之地’，正指西藏。‘尘梦’的意境，则像是说‘往事并不如烟’（这是冰心《追忆吴雷川校长》文中的句子），颇含惜往伤逝的悲怆，因为有一位藏族女子，为了帮助作者逃出西藏，付出了她年轻的生命。”

     由钟叔河先生的话中可以感知，哀伤无尽的意象应该是远荒（非荒远）,不可能也不必用秦艽指代青藏高原来体现心灵中空寂无边的悲怆。

     而《想读<艽野尘梦>》一文正是新版《艽野尘梦》正文后的附录之二。

     为了进一步寻找确证，笔者认真阅检《艽野尘梦》全书，洒洒然6万余言（其中描述山川风物的段落大略计有40余处），其中没有关于秦艽的片言只字，更没有用艽野指代青藏高原或形象类比的那怕是语意模糊的议论。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新版《艽野尘梦》一书折页上的文句与导言中对“艽”字的引申阐释是一种过度解读的想当然耳。由画蛇添足而引起的对《艽野尘梦》文本阅读的弱化，对书中人物情感认知的皮相，当是作者和读者共同的损失，其误其弊其影响之深长，可想而知。

三、后说《缅边日记》。

    《缅边日记》的作者是著名的化学家曾昭抡先生，1920年清华高等科毕业赴美学习，1926年获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任中央大学化工系教授兼系主任，工作中多有建树。解放后一度担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所长，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7年曾昭抡先生受到不公正待遇，降级下放武汉大学，“这时他得知自己患了癌症，但到武大后仍以极强的事业心努力工作，亲自主持建立起元素有机化学教学科研组织，开出有机合成、元素有机等专门课程，下实验室指导学生，撰写学术著作，不遗余力。‘文革’中他被剥夺了继续工作的权利，于1967年12月被迫害含冤去世，时年68岁。1981年3月组织上为他平反昭雪。”（《缅边日记·“本书说明”》）

     《缅边日记》是曾昭抡先生在抗战期间由昆明到滇区边境实地考察的记录，全书共7万余字，1941年出版，收集在巴金主编的“文化生活丛刊”中。1998年辑入辽宁教育出版社编印的《新世纪万有文库》第二辑。编者在“本书说明”中称赞曾昭抡先生其人其书道：“虽然只有10多天时间，但也正如他在游记中提到的，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记，差不多每几公里都有笔记记下来’，因此，真实地记录了边陲民族的风土人情，珍贵稀有的植物和美丽壮观的自然景色。特别是本书优美流畅的文字，至今读来使人感到如临其境。”

     诚哉斯言，《缅边日记》的确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和地理价值的书，是一本体现一代学人勤勉敬业大公无私精神的有字碑。

     《诗经》中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言，面对曾先生穷尽生命作贡献的中国化学科学，我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但通过阅读先生专业之外的小书《缅边日记》，字字句句都使我感受到先生严谨的学术精神和高尚的爱国情怀。阅读时眼前常会浮现出梁思成先生的野考笔记和钱学森先生的课堂笔记，从而沉缅追怀于学习榜样的激动之中。《新世纪万有文库》编者的12字座右铭“不求显赫一时，但愿传诸久远”，也正是曾昭抡先生一代学人无私言行的生动写照。

四、二本书的读后。

     《艽野尘梦》含总叙共13章，每章以所经过的地名为题目，以清末民初政局大动荡为背景，描述了藏民的纯朴与剽悍，高原的雄伟与蛮荒，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英、俄等国觊觎西藏的狼子野心，揭示了清末封疆大吏和军队内部关系水火不容的复杂诡谲，事真情切，旷古未闻，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曾为《艽野尘梦》一书写注，并称赞其“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缅边日记》一书55章，是曾昭抡先生于滇缅公路竣工之始由昆明至滇区的一次实地考察笔录。往返历时15天，行程共计一千八百多公里，逐日逐地逐时地记录了当年滇缅公路完工之初沿途的有关状况。书中有每天的行程表，有重要地名与昆明的距离和海拔高度，有滇边土司制度和民族习俗考察，还有滇西币制、名胜景观、珍稀植物等等民风物类的描述，堪称包罗万象，巨细不遗，不仅是抗战之初滇区社情的实录精典，更是一份研究中国近代交通史不可或缺的珍贵的民档资料。

     《艽野尘梦》是清廷军官撰写的康藏历险记，《缅边日记》是化学教授撰写的边境考察记，两位作者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年代，因不同的事由，用不同的文笔分别镌刻了二轴本质共通的社会风云图卷，为后世保存了稍纵即失的宝贵的历史印痕。

     陈曾两位前辈不是历史学家不是文学家，但他们的这二本书却最终成为了历史文化的精粹，并将永远闪耀着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圣洁之光。

    而《艽野尘梦》和《缅边日记》无上成功的重要基点就是——严谨。

这也是我从“艽”字到“艽野”再到两本书的阅读的最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