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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城工匠三章

时间:2020-11-17    点击: 次    来源:文学襄军网    作者:卢苇 - 小 + 大

    父子之间    

         

黑子黑子,黑子根本就不黑。


黑子出生满月那天,要起个乳名,他爹看一眼说,小杂种,太白了,就叫黑子!所以,黑子其实应该叫白子。


黑子大名陈天金,小学毕业那年,他爹说,读书再多也不当饭吃,不读了,学门手艺自己挣饭钱!黑子却一心想读书,大哭大闹,连死的心都有了,但终究拗不过老爹,只好乖乖进了县机械厂。


那时候,黑子他爹正当年,大胡子,大嗓门,体壮如牛,里里外外都霸气。


从此,黑子就跟老爹较上了劲,口里不言,心中深怨,一直不服气。


黑子的老家叫大埠口,是个乡间小镇,北距县城十多里,西边紧靠汉水河,有长河堤、石码头,镇子中间还有条干道公路,南来北往,舟车不绝,吃喝嫖赌,样样红火,跑汉水的船家,很多人喜欢在大埠口靠岸。没有避不开的大事,谁非要挤进城去凑热闹?


车多船多,人多事多,小镇百业兴旺,其中又以铁器木器出名,陈家铁匠铺和兰家木匠铺即为其中的佼佼者,两家的手艺都是祖传。


陈家铁匠铺的老板就是黑子的老爹陈强胜,排行属七,人称陈老七。陈家祖传两种绝技,一是打制农用镰刀,钢多不卷刃,一把刀用成月牙子照样锋利无比。有人说能断发无声,也有人说是吹牛皮。对此,向来逞强的陈老七却常常一笑了之从不争辩。他其实是在心里笑,谁会拿把镰刀跟龙泉剑相比?你非要跟一个白脖子外行去斗嘴,岂不是对牛弹琴?


陈家的镰刀有名气,特点在刀背。别人家的刀背溜窄,那是为省料。陈家的则不一样,刀背上宽下窄,断面成楔形,为的是能多夹精钢,这当然是绝技。淬火后从头到尾一条黑脊梁,品牌就叫老黑头。陈老七因此也就偏爱黑色,把白儿子都叫成了黑子。除了镰刀,另一个有名的产品是篙头铁箍。驾船人都知道,一支好船篙有时候就等于一船人命货物,而好篙子的命脉就在篙头铁箍。陈家的篙头铁箍,尺寸足钢火硬,激流穿空,乱石崩岸,一篙到位,半尺长的箍头软硬通吃,银光闪烁之间,钢啷脆响,尖锐悦耳,能大振船工精神。所以,不少船老大都亲热地叫它陈家响箍。对此,陈老七当然心中有数,自家的钢箍在淬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那可不是一般般的水淬,至于用什么淬怎么淬,陈老七一直是深夜独自动手,方法秘不外传。


陈家铁匠铺名气很大,兰家木匠铺的名气也不弱。


兰家木匠铺的老板叫兰来福,人象瘦猴不气派,老伴早逝,留下个独生女叫兰荣儿,父女俩相依为命。兰老板为人仗义达理,说话讲究分寸,镇里镇外人缘深广。陈老七火暴脾气,向来眼高气傲,又比兰来福大二岁,可他还就是佩服兰来福,最终还结了亲家。陈老七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他攀亲就是为了黑子,由此也可见其对兰来福的心仪之重。


兰家的木工手艺顶尖,一般的不用说,最骄人的就是修船补漏。对此根本用不着夸口,自有修好的船舶放在那里。大小相当的活路,一经兰来福之手,这条船就算加了保险,绝对再无散板渗漏等后顾之忧。所用材料与他人并无大差,狠就狠在有绝窍,悄密即在弥缝的腻子和油漆上。工价自然略微高一些,但只要不是傻瓜蛋,谁都明白整旧如新要比重金购置划算得多。


手艺人凭技术吃饭,本事出众,处处受人尊敬。


陈、兰两家即是如此,不光在大埠口镇出名,还远传四方,成了小镇的招牌。不少外地人专程来大埠口定购陈家镰刀和篙头铁箍。镇外的码头上大小船但凡是久泊不开头,不用多问,肯定是由兰家在整修。陈兰两家的名望大,当家人的交情深,惺惺惜惺惺,几十年如一日。


促成陈兰两家成亲戚的,是一件关乎生家性命的大事情。


抗日战争末期,县城里的日本鬼子惶惶不已,准备逃窜,有条大船需要补漏,得知兰来福身怀绝技,就下令大埠口镇维持会第二天把兰押进城去。大埠口镇维持会长叫陈元庆,其实是国民党军统外围组织抗日别动队的人,人称白皮红薯。平时之所以能够忍辱受屈应付鬼子,为镇上百姓减少麻烦,背后靠的就是兰来福陈强胜十几个有血气有财力的好朋友。他一接到鬼子命令,马上从内线打听清楚,跑过来对老兰说,小鬼子用船,是要将抢来的金银珠宝和大件古董,悄悄从水路运往汉口。兰来福听后说:“你放心,保证叫杂种们一个豁鼻子针都抢不走!”又说,“这件事可不小,得跟陈老七商量。”


两人便去找陈老七,一会面,兰来福说自己打算叫小鬼子的船在行进中突然散板,沉入河底。陈老七说:“好哇!一定要叫狗杂种们的喂王八!不过,财宝可是咱的,全沉了可惜。”陈元庆说:“是得及时打捞!”陈老七说:“我看这样,老兰确保让船在七里崖下沉,叫押船鬼子全都喂老鳖!七里崖离县城二十里,鬼子想救也来不及。我负责去吆喝下水的弟兄,弄两挂大车,捞出来的东西就近拉到西山承泽寺,那里有新四军的游击队。元庆组织别动队的弟兄们沿河布岗,一旦鬼子出城救援,立即鸣枪告警。”一番筹措拨派,丝丝入扣,密不透风。


分手前,陈元庆说:“兰老弟,船可一定要沉在七里崖!”兰来福道:“你放心,绝对万无一失!”陈元庆又说:“万一落水鬼子不死咋办?”陈老七道:“这事你也放心!下水打捞的弟兄人手一把老黑头,见血封喉!”兰来福对陈老七说:“老大哥,我进城跟鬼子斗心眼,刀尖上的事,若有万一,荣儿就靠你了!”陈老七一听大喝:“你放屁!这事没有万一!好去好回,弟兄们等你喝酒!”陈元庆顿时热血沸腾叫道:“既如此,歃血结盟!”陈老七喝一声:“好啊!我同意!老兰如何?”兰来福也大叫一声道:“如何个球!一个字,中!”


话音落地,三个人即在陈老七屋里叩拜天地,喝了血酒。


就这样,小鬼子一条三十吨的货船,晃晃悠悠沉在了七里崖,押船的七个小鬼子全部喂了王八。过后,陈元庆接二人喝酒,陈老七问兰来福沉船的法子,兰来福就讲了周昭王伐楚的故事,最后道:“不瞒二位说,这回可是惊动了兰家的老祖宗,才托梦帮我熬成了胶胶漆。但此举有违我们兰家‘杀人之技,秘藏禁用’的祖训,罪过啊。”陈老七道:“球罪过!祖训也要看对谁!周昭王是中国人,鬼子兵可是仇人,罪该万死!”兰来福又说:“修船个把月,荣儿叫老大哥费心了,感谢啊。”陈老七道:“你见外!真要说感谢,把荣儿给我黑子当媳妇!”兰来福一听喜出望外,叫道:“此话当真?那老弟可是高攀了!”陈元庆在一旁大笑道:“看看看!兄弟之间还球三蛋四!证婚人我陈元庆毛遂自荐!”


冬去春来,一年一年的日子比流水还快。


黑子要进城学徒了,临行前一天,陈老七叫黑子跟荣儿一起跪在堂屋祖宗牌位前磕了头。陈老七说儿子:“黑子你记着,荣儿是咱家的童养媳,你马上要进城学徒,今天这就是成亲了,等到了国家规定年龄再圆房办婚礼,那时候你再给我跟你妈还有岳父岳母磕头。”


说这话那一年,正在公私合营,黑子十六岁,荣儿十三岁。


可是陈老七万万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平时少言寡语的儿子,随着一天天长大成人,竟然跟他成了死对头。


黑子进厂三年,学徒出师了,该准备成家了,黑子却一点儿也不急,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儿。因为,他对老爹的头一个不满,就是婚姻。


黑子越来越不满了,他觉得,一自己是新社会的青年,终身大事当爹的不能包办。二是他越来越看不惯荣儿了,不识字,不进步,土里土气走不到人面前!三是自己平时最怕别人提童养媳三个字!副厂长柴明贵年轻气盛,当着他的面就说:“一个年轻小伙子,倒弄球个童养媳在屋里!你怨你爹?他能勉强你?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情愿!芝麻大个胆子,怕跟封建残余作斗争,不求上进!”


要说黑子胆量小还沾边,因为他的确怕他老爹。但要说他不求上进,那柴副厂长就有点走了眼。因为正是黑子力求上进,一心要出人头地,才越来越反感荣儿的。而且不可思议的、柴明贵也根本想不到的是,黑子力求进步的动力恰恰来自于他这位柴副厂长。


这个事还真有点说不清白。


柴明贵有个妹妹柴明菊,年轻漂亮,平时喜欢穿男装,说话干事五马三枪。柴明菊比黑子早进厂一年,小二岁,倒常以老大姐自居,说话象贼砍砖,一刀一块。两人在一个车间,有时候一起干活,她嫌黑子行动太慢,就骂他:“真差劲!火烧屁股都不急,难怪养个小媳妇!”


这时候,黑子脸上就象泼了猪血。柴明菊的话刺中了他的软肋,他早就觉得窝囊,只是没有胆量表达,柴明菊一喳呼,把他长期压抑的激情引爆了,浑身上下反倒无比痛快。所以,尽管光挨骂,黑子还是喜欢跟柴明菊一起干活。那天,俩人修理一架破机床,提到了全国劳模王崇伦,柴明菊说:“王崇伦的伟大就在于发明创造,不是我夸口,我哥进厂才四年,已经完成十几个技改项目,他就是眼前的王崇伦!贡献大,当然要当厂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黑子从此暗暗把柴明贵当成了学习的榜样,一言一行都模仿年轻的副厂长。这且不说,平时一见到柴明菊,心里先是一阵乱跳,接着就会想到她哥,就觉得很亲近,想听她说话,想守在她身边。几几乎转眼不见如隔三秋了。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黑子自己也说不清。


其实很可怜,陈黑子陈天金是在恋爱了。


连旁边的人都看了出来,说陈黑子已经叫姓柴的给迷住了。可黑子自己还在稀里糊涂,一是他在单相思,二是因为他也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恋爱。


还不等黑子明白过来,老爹陈老七到厂里来了。


陈老七进城后,先是到县工业局见了局长刘华平,然后才来厂里。


刘华平解放前夕曾经是大埠口镇地下党组织的头头,为掩护工作,在陈家铁匠铺打了一年多的铁。陈老七精明过人,佩服刘华平有志气,看出他的言行非同一般,自然就多方看顾呵护。解放后,刘华平当了领导,不忘旧谊,所以黑子才能从乡下进城当了工人。


厂长老马一见陈老七,连忙让坐沏茶,很客气。接着就要叫人去喊黑子。


老马当厂长之前在县工业局当干事,是刘华平的得力助手,知道陈老七跟局长的交情。更何况,陈老七此次进厂就是他暗中找了局长,用计请来的。


原因是,全国大跃进,各行各业放卫星,厂里也在放卫星,黑子陈天金表现积极,提出要把老黑头镰刀跟陈家响箍的祖传技术放卫星。厂长老马说:“你献绝技老爷子同意吗?”黑子说:“他同不同意无所谓。一贯老思想,手艺传到我这一辈,我就当家。”老马说:“你这话不对。老爷子虽说是闲在家里,但手艺没丢,上门请他的人很多,老爷子的精气神就是靠那点本事在撑着。放卫星可以,但要叫你爹同意。”黑子一听叫道:“厂长,你泼我凉水!明白跟你说,我自从懂事那天起,就下决心这辈子要跟我爹对着来!”


老马一听大惊道:“陈天金!越说越混蛋,儿子不能跟爹结仇!”


黑子前天已经当着柴明菊夸了海口,说要好好积极一回,没想到厂长竟然不支持。他气咻咻吼道:“马厂长!我爹为啥闲在家里?就因为他的心还在旧社会!他为啥要退社?表面上是为冤屈,实际上就是想保住祖传手艺!我是他儿子,最清楚他!我要放卫星,你不支持,我去找刘局长,要求把卫星放到局里!”黑子吼完愤愤而去,老马一时愣住,冷静下来就拨通了刘局长的电话。


现在,陈老七听厂长叫人去喊儿子,说道:“老马,不叫他,小杂种没良心!我来只见你,几句话说完就走!剩下的事,由你指教他!”


送走陈老七,老马就叫人把黑子从车间叫到了办公室。


老马说:“小陈,你还没去找刘局长吧?不用去了,你爹刚才来了,就是从局长那儿来的。你放卫星的事,老爷子大力支持!但他有个条件,叫你先回家办婚事,日子已经定了,就在这个星期天,请了刘局长当证婚人。你明天一定要早点回去!哎哟,对了——”老马又说,“还有个好消息,柴明菊也要结婚,日子就定在五一节,看看看,你们车间喜事连连,结婚也放卫星了!”


黑子昏昏沉沉走出屋,他想去问问柴明菊,但毕竟心虚,试几试没动步。


黑子心如刀搅,原来柴明菊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平时刺激他不是开玩笑,是真正小看他!如今,人家都要当新娘了,自己还傻瓜蛋一个,丢死万人!黑子越想气越大,在心里狠狠骂道,姓柴的,不要脸,你耍老子骗老子,可惜了,老子还要比你先结婚了!


当然,黑子就是不气不骂也必须回家了,否则,刘局长去了给谁证婚?


如此一来,黑子的婚是结了,但心里根本没有结婚的幸福,在家里处处事事看不顺眼。三天一过,也不跟人通气,吃了早饭,坐上公共汽车就回了城。


从此后,黑子就厂里吃厂里住,极少回乡下,而且,越是老爹来叫越不回。


时光如飞箭,说话间就到了文化大革命。


文化革命一开始,造反派全面夺权,但谁也没想到,几百人的机械厂竟然是黑子头一个蹦出来,成立了一个“风雷激”战斗队,夺了厂长老马的权。


黑子胆敢挑头造反,靠山其实是柴明菊。


那一年,黑子赌气回家结婚,返厂后才知道入了老爹跟老马的套。为此,柴明菊有一年多不理他,这时候黑子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柴明菊的心。


纸里包不住火,事情一传开,副厂长柴明贵显丢人,上下活动一番,就把妹妹调到工业局机关当了打字员,接着就催妹妹找朋友,柴明菊也是心灰意懒,找个机关里的单身汉就结了婚,从此跟黑子断了联系。


但天下的事情就是怪,柴明菊结婚不久,爱人突然得暴病去世,转眼又成了单身,连个孩子也没有。这些年,黑子无意顾家力求上进,一门心思钻技术,为厂里解决了几项难题,立了功。厂长老马爱才,向局里推荐黑子到武汉工学院当委培生。厂里有人嫉妒,背后使坏,写信告黑子老爹是军统特务,结果就没批准。告状信的事是柴明菊在机关里听说后打电话告诉黑子的,柴明菊是打抱不平,黑子则受宠若惊,旧情复燃,两人于是尽弃前嫌,从此如胶似漆。


文革一爆发,柴明菊挑头造反,夺了单位的权,成立了县工业局革委会。她把黑子叫去说:“陈天金,你一心求上进,机会难得,有没有胆量?有,就干!局里厂里,你我都是头,跟童养媳离球了,咱俩名正言顺,看谁敢放屁!”


色字头上一把刀,爱情加勇气,黑子顿时热血沸腾,浑身是胆,吆喝一声就在厂里成立了风雷激战斗队。


接下来,破四旧,斗黑帮,批倒批臭走资派,黑子成了风云人物。他开始也跑了离婚的事,但民政局刚被夺权,上下革命,一时没人管。柴明菊说:“算了算了!何必脱裤子放屁!你把铺盖搬过来就行了,天下大乱谁怕谁?”


但真到撕破脸的时候,黑子又顾忌了。心想,明铺暗盖没人管不是更好?


没等黑子拿定主意,陈老七进了城,他是专门来找儿子的。


大埠口镇也早就乱了套,镇上人自己革命,城里人来镇上支援革命,又打又砸乱糟糟。陈老七对谁都不关心,他只向城里来人打听刘华平。


在机械厂革委会办公室里,陈老七见到了厂革委会主任陈天金。


平常都是爹等儿子开口,现在倒了过来,陈老七先开了口。


陈老七问:“我听说,老刘叫你抓起来了?”


黑子说:“你这是啥话?他是县长大人了,要抓,也是县革委的人抓。”


陈老七道:“狗皮褥子,里外一样!你是不是还在跟那个臭女人鬼混?”


黑子眼睛一瞪说:“爹!你说话过点细,人家现在是县革委副主任!是领导!我们平常没来往,要有来往就是为工作!”


陈老七道:“老子才不管她是谁!老子只知道就是她在斗老刘!你们混不混老子也不管!你只要还认我这个爹,就去给她说,立马把老刘放了!”


黑子眼睛一下子瞪成牛蛋,叫道:“开玩笑!抓他斗他都是干革命!谁敢放他谁是反革命!你稀里糊涂乱说一气,想要你儿子的命吧!”


陈老七勃然大怒,叫道:“小杂种,拿大话吓唬老子?你休想!到底办不办!你要是不办,一刀两断,老子从此不是你爹!”


黑子也大怒了,扯着脖子吼道:“不是就不是!你也根本不象个爹!你自己拍着心口想想,你啥时候把我当成你儿子了?”


黑子忽地扒开上衣,一拍胸膛说道:“你看看,我浑身上下那一点黑?可是生下地你就叫我黑子!在你眼里,世界上从来就没白人!我是你亲儿子,从小到大,你白眼黑眼见不得!你还算个爹?子不教父之过,儿子一万个不好,根子都在爹身上!要说我不好,你就更不好!一辈子穷光蛋,还处处逞英雄,刘是大走资派,你也敢说放人,你算老几?我再问你,我妈是咋死的?你当年在外头吃喝嫖赌玩女人,我妈是叫你活活气死的!我再问你,这些年我不在家,你跟荣儿咋在鬼混?丧天害理,早晚要清算!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你!王八蛋!”陈老七大吼一声,掂起椅子猛砸过去。


黑子当即一头栽倒在地,鲜血迸溅。送医院抢救,三天后身亡。


办完丧事,没等入牢,陈老七即自杀毙命,用的就是老黑头精钢镰。


很久后,刘华平退休了,年年清明节都来给陈老七扫墓。


刘华平老了,兰荣儿陪着他,纸钱烧得颤颤巍巍。


看着纸灰乱飞,刘华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叹口气。


 
      二 两个师傅          
 

我一进机械厂,就分在维修车间当徒工。


维修车间有两个师傅,年长的叫辛孝达,年轻点的叫屠公合。


辛师傅六十出头,汉口人,长相洋气,一口蛮子腔,但很少言语。长年穿工作服,戴鸭舌帽,叼黑烟斗,在我眼里活象个斯大林。屠师傅是副厂长兼维修车间主任,五十三四岁,本地人,声若洪钟,事事争先,年年是劳模。


解放后没有师傅收徒弟那一套,平时干活就是一个技工带几个年轻人,其实是糊弄人,带的青工还是徒弟,只不过少了拜师礼而已。平时,屠师傅带的是金宝贵,金宝贵小聪明,外号水晶球。辛师傅带的是陈大毛,陈大毛也少话,外号闷葫芦。我一上班屠主任就叫我跟着辛师傅,实际上也是句空话。辛师傅是全县唯一的八级钳工,平时经常出外开会或者去帮人解难,所以我基本上就是跟着师哥陈大毛干活。


屠师傅很严肃,对人不苟言笑,对辛师傅很尊重。但是他性情太直,所以也有例外。那一次他出差在外,陈大毛乡下的父亲病重弥留,恰恰厂里在攻关会战,日夜加班,陈大毛就忍住没有请假。第二天老爹去世他没能见最后一面,留下终生遗憾。屠师傅出差回来听说了,接风酒多喝了二杯,当面就破口骂辛师傅没良心。陈大毛连忙解释说怨自己,屠师傅却说:“老爹病危,你不请假是不孝,可要师傅干球哇?连老爹都没了,你还攻个球关!老子这回就不该出差!”


辛师傅虽说平时话少,但性子也刚烈,只要话出口,也是刀砍斧剁。可那次屠师傅发酒疯,他却不动声色,只是闷头喝酒。事后,陈大毛当面给他陪不是,他却说:“出差千里,劳而无功,他是骂上头瞎指挥,你加个么臊子?”


要叫我看,两个人相比,屠师傅技术上低点,但政治上强势。辛师傅技术上权威,但政治上蔫乎。他们会不会有点相互瞧不起啊?问师哥,陈大毛骂我胡球喷。他说:“辛师傅退休时是车间主任,他亲自找厂长要求屠师傅接班,上任那天,辛师傅接屠师傅喝茅台,喝高了,辛师傅说,老屠,你我兄弟是国共合作!屠师傅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呜呜啦啦,嗓子都分了岔儿!”


陈大毛教训我说:“你记住,他们俩是哥们儿,对咱们可是长辈!”


凡是机械厂的工人都明白,真正拼技术就在机械维修上,一个公认的高级技工,不说车钳刨铣样样精通,至少也要懂它个七七八八,并且,还必须要有一二手众人佩服的硬本事。比如辛师傅,年轻的时候是汉阳兵工厂的技工,从机械绘图到做木模,他样样都能干。除此之外,他还会刺绣,一个跟钢铁打交道的大男人,竟然会穿针走线描龙绣凤,你说怪不怪。而且,还不是会一般的刺绣,他是精通四大名绣之首的苏绣!县外贸局的头头就多次说过,辛孝达的苏绣漂亮得能乱真!人们平时提到辛师傅,不出三句就要扯到他的刺绣功夫上去。大伙说,辛师傅把机械维修当绣花,无怪乎他的技术没人能比。


辛师傅家中有幅苏绣珍品“苏武牧羊”,因为是“苏绣皇后”沈雪宦的绣品,堪称无价之宝。沈大师之作以纤毫毕现高度仿真惊骇世界,有“针绝”之誉。那年国家轻工部在武汉举办定货会,县外贸领导把“苏武牧羊”借去作宣传。定货会没结束,就有一位参会的苏绣专家任大师专门跑来,欲出重金请辛师傅割爱。辛师傅热情待客,委婉谢辞,言道老伴年轻时即为苏州绣娘,该绣品为其生前挚爱,如今人去物留,难舍夫妻深情。任大师听了五内感沛,同时也惊叹辛师傅的绣品精妙且有心收藏,辛师傅即慷慨相赠两幅。文化人最重知己之遇,任大师当面拜了兄长,表示先回家安排一下,然后即专程来接兄长至苏州一行。


但任大师到底没有来成,因为很快四清开始了,紧接着就是文革。兄弟两人再见面已在数年之后,其间故事当是后话了。


文化革命,史无前例。天翻地复,无所不及。


运动开始之前,厂长抽到县四清工作队,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厂长一走,屠师傅接手当厂长,很快运动如火如荼,屠师傅又变成了厂文革委主任。想不到,徒弟金宝贵此时突然蹦出来在厂里成立了个“多壮志”战斗队,紧接着被县工交系统文革委任命为厂革委主任,夺了屠师傅的权。造反派闹革命不认私情,徒弟上台头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批斗身为资产阶级保皇派的师傅屠公合。


屠师傅年龄不高但名声大,文化不多但人精明,他的发明创造很多,是县里有名的劳模,县委曾经发文件号召全县干部职工向他学习。屠师傅在全省机械行中也赫赫有名,他发明的农机具,仅国家农博馆就收藏了二件。现如今突然从坐上客变成阶下囚,大劳模成了反革命,屠当然百想不通。更叫他伤心的是,自己一直当儿子看待的徒弟,转眼间变成了白眼狼,批斗会上还没有开口就吐了他一脸唾沫,大骂他是个死心塌地的保皇派。按屠师傅的性子,如果不是被几个小伙子扭住架了飞机,当场就要拼老命。


屠师傅被关进黑屋子,万念俱灰,开始绝食。三四天滴水不进,眼看就剩下了口悠悠气。人命关天,金宝贵也害怕了。一个小工厂的革委会主任卵毛都不算,就是再大的造反司令,也不敢随便弄死人。再说,屠师傅挨斗到底是因为当了厂长还是另有原因,他水晶球最清楚。无奈之下,金宝贵覥着脸进了黑屋子劝说师傅吃饭。屠师傅则紧闭双眼,给了他一个臭不理。


金宝贵实在无法,就去车间求辛师傅。


辛师傅说:“先叫人回家。”金宝贵说:“师傅性子烈,回家出了事不好向上头交待。”辛师傅说:“你还认他是师傅?知道他性子烈就更得放人!否则我帮不了你。”金宝贵犹豫再三,答应放人,但要派人看守。辛师傅听了两眼一瞪,金宝贵连忙说:“不派了不派了,一切听您的。”辛师傅说:“那你走吧。”转过身对我跟陈大毛说,“你们俩去把老屠直接背到我家里。”


等我们到家,辛师傅已熬了点稀粥,看屠师傅喝了半碗喘过气,辛师傅问道:“老屠,你知道为啥挨批斗?”屠师傅说:“革命沙,我是厂长,当权派。”辛师傅冷笑一声说:“狗屁!看来你还是没睡醒,斗你也不亏!”屠师傅大惊道:“难道我说错了?那你说是为啥?”


辛师傅平时从不暴粗口,对屠师傅当然更不会。可这回不行了,他骂道:“为啥?为球你早晚自作聪明!”屠师傅一听大惊道:“老大哥,这话别人说说无所谓,从你口中说出来就伤人。你知道我的,对谁都能把心扒出来!”辛师傅说:“错就错在这儿!你舍己为人,可你不知人!他小子造反是别有用心!”屠师傅更不明白了,急问道:“他别有用心?为啥呀?”辛师傅说:“为兰兰!他想跟兰兰好,你不同意,按政策兰兰没有兄弟姐妹,可以留城不下乡,你为了断他心思,偏叫兰兰下了乡。小杂种,他记仇,他是冲着兰兰去的!”


兰兰是屠师傅的千金,大名叫屠书珍,小名叫兰兰。六六届初中生,文革开始成了红卫兵,当时她正在乡下接受再教育。屠师傅愣半天才说道:“为兰兰?那不行!中学生不能谈恋爱!”屠师傅满面愁云,想想又说:“老大哥,说心里话,宝贵是个孤儿,吃过苦,脑子灵,我把他从小当儿子待,不说师徒一场,至少也还有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会坏良心?他如果对兰兰有心,还来批斗我?”


辛师傅摇摇头说:“你个杂的,一脑子糨糊!现在的年轻人,要砸烂一切旧世界!兰兰不也是红卫兵吗?亏你还当过厂长,人家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辛师傅连连摇头,接着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你那颗好心先收起来!是我把你保出来的,今后一切都要听我的!”


几天后,屠公合突然失踪了。


跑了一个工厂里的走资派,事情本不大,但屠公合的名声太大,县革委的造反组织来过问,限时间要人。金宝贵为此急得火烧火燎,他心里明白,但有苦说不出,走投无路,只有壮了胆找辛师傅。一见面,金宝贵说:“辛师傅,上头催命要人,他到底在哪里?”辛师傅说:“你问我,我问谁?”金宝贵一听就慌了,说道:“辛师傅,那要对不起您了,麻烦你跟我到县革委走一趟。”辛师傅说:“你口气不小,凭么事?”金宝贵说:“他们知道,人是你保的,你若不交人,就叫你到县革委去说清楚。”


辛师傅冷笑道:“可惜了,他们管不着老子!”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个小红本本啪地扔到桌上。金宝贵一看,封面有烫金的“党证”二字,翻开来,首页盖有“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印章。金宝贵叫道:“你老糊涂了,这东西早就不吃香了!”辛师傅说:“吃不吃香你说了不算,去告诉他们,我辛孝达五零年就是省民革委委员,屠公合是共产党员,他到哪里难道会跟我商量?”


金宝贵以前听说过民革,模糊地记得头头是宋庆龄。虽说眼下民革到底如何不清楚,但宋庆龄肯定没有事。他犹豫再三,只好自己去汇报,但一去就碰个大钉子。县革委主任正被基层夺权弄得焦头烂额,没听他说完就大骂道,滚!芝麻大个事都办不成,老子撤了你!金宝贵一听立马溜号,从此再也不提屠公合。


屠师傅一失踪就是五六年,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连屠师傅的家人也不清楚,屠师娘几次哭到县革委要人,谁也不管,上上下下都知道屠师傅失踪的事。


这五六年,大事小事都不少。


说大事,国内国际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喜事数不清;说小事,身前身后,仍然是师傅徒弟的故事。


屠师傅失踪,辛师傅就管起了屠师娘跟兰兰的生活,每个月的工资分一半叫陈大毛亲手交给屠师娘。兰兰是下乡知青,三年过去,县工交系统开始招工,辛师傅亲自去找县革委主任杨团长,杨当时是县驻军首长兼县革委主任,他了解辛师傅的民革身份,一个电话,兰兰就招进了我们机械厂。这之前,辛师傅就叮嘱陈大毛,屠师傅不在家,你就是屠家的儿,天天都要去家看看!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陈大毛无愧辛师傅的大名,他外号闷葫芦,其实心里比谁都灵通。技术上早就有了“第一刀”的大名,这个刀指的可是锉刀。六四年全地区八个县举行建国后头一次技工大赛,辛师傅叫陈大毛参加,报的项目就是锉刀,两个十平方厘米的铁块,他锉好的平面合起来就掰不开,这一手无人可比。大赛的主席是地区专员,在闭幕讲话中盛赞陈大毛的锉刀功夫是天下第一。


陈大毛平时少言寡语,但只要喝口小酒,二杯不到就话如流水。


啊!”他大惊道:“怎么?你知道了?”我一愣:“知道什么?”他说:“还是不知道呀,告诉你,我跟兰兰好上了!”我马上反应过来叫道:“真的?太好啦!宝贵完蛋啦!”他说:“你糊涂,在兰兰心里宝贵早晚都是哥!”我笑着说:“哈,啥哥不哥的,他不配!”


陈大毛抿口酒,眼一轮说:“你嘴上没锁冒凉气!真有那么简单?”我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宝贵真要想找兰兰,不说屠师傅老俩口,只辛师傅那一关他就过不了!”陈大毛说:“啊哈,你是鼠目寸光!”


陈大毛看似木纳,其实是老成持重,他这么一说,我就暗暗吃惊,问道:“听你的口气,金宝贵还有秘密?”   


陈大毛又抿口酒,说道:“要在过去,你如今也算是出师了,我问你,知道孝达公合是啥意思?”我一听,他变话题了,想想说:“都是师傅的名字,能有啥意思?”陈大毛说:“来!罚你一杯,喝了听我说。”我乖乖喝一杯。陈大毛说:“孝达是张之洞的字,知不知道张是谁?清朝末年的湖北巡抚,拼命搞洋务运动,汉阳兵工厂就是他一手操办的,辛师傅十六岁是个小叫花子,在汉口街上要饭时被路过的张之洞看见,叫手下人把他收进了工厂,辛师傅就改名辛孝达,一辈子不变,是不忘恩啊。至于公合也是个纪念,公私合营那年,屠师傅主动把自家的盛昌茂铁号捐献出来,成立了机械厂,就是现在咱们厂的前身。”


没想到,两个老头子的名字还真是有点故事。


陈大毛又说:“听明白没有?所以,宝贵就该是兰兰的哥!”


明白?明白个屁!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东扯葫芦西扯瓢,陈大毛又过量了。


当然,酒醉心里明,喝多喝少陈大毛都实诚。多的不提,只看他对待金宝贵的态度,就会明白他的为人。不管金宝贵当厂革委主任盛气凌人也好,还是后来走麦城灰头土脸也罢,只要提到他,陈大毛总是说,早晚都是师兄弟!


县里开始清理队级队伍,金宝贵被隔离审查,学习班远在县城几十里外的白莲镇,三个多月,每个星期天陈大毛都去给他送吃的用的,虽说是屠师娘预先准备好的,但也得要人送啊。山镇不通汽车,陈大毛骑个破自行车,一个来回整整一天,风雨无阻,从来没有怨言。


小工厂的头头,没有打砸抢没有血债,诚恳接受批判写检查,金宝贵头一批就过了关,回厂继续当工人。厂领导知道他聪明过人,着迷小改小革,就把他调到了技改车间。从此金宝贵活变了个人,上班下班一条线,见人绕道走,实在磨不开就低着头走过去,反正不打招呼不开口,几乎成了哑巴。厂里有人背后说,这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冥顽不化。陈大毛听到后说:“大错特错,狗眼看人,金宝贵这是痛改前非,一心要柳暗花明!”


我问他话意,陈大毛说:“宝贵有贵处,干事有狠气,他现在吃饭都看书,昨天又从辛师傅那里提回来一箱子!”“什么?一箱子!”我叫道。陈大毛说:“何止一箱子?这二年他都成了书老虎,你想想,吃一肚子书啊,可得了?”


“不对头,”我说,“辛师傅的书能借给他?”


陈大毛说:“你看你,也是狗眼!辛师傅可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宝贵借书是请屠师娘出的面。那回我也在场,辛师傅说,小杂种,他就是心眼太活,做人上有短处。弟妹放心,他只要喜欢读书,我的书就全送他!一旦认准了就泼上命去干,这一点,你们俩都该学学他。”


就在金宝贵读书读得没日没夜没饥没饱的时候,屠师傅回来了。


陪着屠师傅回家的是苏绣大师任凤羽。


内情就不必说了,一看见任大师,人们对屠师傅的失踪就全都明白了。


当其时,全国工业学大庆,各地争先恐后创建大庆式企业,县革委要求我们厂一定要尽快实现省大庆式企业的奋斗目标。屠师傅回来的正是火候,很快就被任命为副厂长,三个月不到又成了厂长。宣布厂长那天他接辛师傅喝酒。辛师傅说:“老屠,莫搞岔了,该我恭喜你。”屠师傅说:“你才搞岔了,你是老大哥!再说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


那顿酒,老哥俩喝了个痛快。但没人知道他们痛快的内容,只知道两个老头子最后都喝仰了,喝醉了,是饭店经理找到陈大毛,用板车送他们回的家。


眼睛眨一眨,三四年又过去了。


这几年的故事也不少,首先,厂长领导有方,工人大干快上,我们厂连续三年被评为省大庆式企业,而且极有希望争取跃上国家级。其次,屠师傅家也有好事,兰兰跟陈大毛结婚了,是金宝贵主持的婚礼,一篇新婚贺辞文彩飞扬,老老少少皆大欢喜。因为,金宝贵也有好事了。县工业局终于批准了厂里推荐他为工农兵大学生的报告,到了九月,他就要到省城上大学去了。


近二年,金宝贵为厂里试制新产品立下汗马功劳,他单枪匹马设计了一台超大型专用立式镗床,经半年奋斗,试制成功,彻底解决了新产品核心部件大滑套的加工问题。这项成果的综合技术含量,不要说在县里在地区,即便放在全省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一个县级的小工厂勇攀技改高峰并取得巨大成功,正是继承发扬大庆艰苦奋斗精神的结果。由此,我们厂也声名远扬。


接到通知书那天晚上,金宝贵一进辛师傅家门,就卟嗵跪地磕头。


辛师傅吓一跳说:“快起来,这是搞么事?”金宝贵起身说:“谢谢师傅的书。”辛师傅说:“要说谢,还早得很。”金宝贵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辛师傅说:“见屠师傅没有?”金宝贵说:“还没有,我想请您们吃顿饭。”辛师傅说:“那何必,用心读书就行。”金宝贵说:“我要改口。”辛师傅说:“改么口?”金宝贵道:“我要喊屠师傅爸爸。”


辛师傅一听,唰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道:“好啊!这杯酒老子要喝!”


其实根本不用金宝贵操心,酒席是辛师傅在家中摆的,还专门请了大名鼎鼎的马子寿师傅来掌勺。


马师傅的名气极大,退休前是我国驻苏联大使馆的主厨,如今在故乡养老。马师傅有一手红烧汉水白鱼的绝技,无人可比。一尺长短的翘嘴白,用翻边大汤碗盛四条,宽汤亮油,嘴唇背鰭尾巴一溜火红相连,只用绿生生的几缕芹菜衬在碗沿,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奇怪的是,那几条鱼可不是一般般地横躺在碗中,而是并排立在汤中的,猛然看过去,正是游鱼骤停在水中的一刹那之间,精妙得能叫人心脏乱跳。更为叫绝的是,汉水白鱼向来以剌多味鲜著称,但剌多就让人未食之前先有了怯意,吃马师傅红烧的汉水白鱼,就不必担心。因为盘中之鱼你若不动它,便似活物一般,你只要举箸轻轻一点,即刻肉刺分离,各不相干,根本不会扎人口舌。据说,马师傅在驻苏大使馆工作时,用红烧汉水白鱼的方法烹炙黑龙江铁背鲤,曾叫苏共总书记大快朵颐,多次专门接他到家里去烧鱼。


辛师傅请马大师出山,已经显出这顿饭在他心中的重量,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他还请来了任凤羽大师。


乘坐一夜火车一天汽车,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就是为了赶来给一个年轻娃娃上学壮行,说情重如山也毫不为过。所以,当金宝贵在汽车站接到任大师那一刻,两眼立刻泪水晶莹。


任大师一见即大笑道:“哈哈,看你看你,‘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我也是借你的光来看看两位老大哥啊。”


马大师年事已高,一席饭菜主要是两个徒弟在做,他亲自动手的就是“红烧汉水白鱼”。酒菜上桌开席,其乐融融,先有辛师傅代表众人向马任两位大师礼敬三杯,后有屠师傅代表家人敬奉全体贵客,接着就是众人间的相互祝酒了。


三巡过后,宴饮渐入佳境。


辛师傅乘兴敬马子寿一杯道:“先生的红烧白鱼,实在高妙,不知肉刺分离的诀窍何在?”马子寿笑道:“好兄弟,诀窍就在你说错了!”


辛师傅大惊道:“么样么样?我说错了?不是肉刺分离?”马子寿道:“对头!不仅不是分离,恰恰是骨肉相连。你们看——”


马子寿说着用筷子在已经吃过的鱼盘中轻轻一挑,鱼头与脊骨连着大刺带着纷纷杂杂的小刺,全都颤动着从鱼汤中立了起来,就象张开了一挂乳白色的锦丝细网,摇摇晃晃,银光闪烁。


简直太不可思议,众人全都看呆了。


辛师傅道:“马先生,太离奇了!你是么样搞的,竟然能叫它们连起来!”


马子寿道:“功到自然成,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这个样子吧。机械刺绣形同泾渭,你孝达兄皆娴熟如一,所谓心领神会,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马子寿言简意赅,任凤羽听了格外激动,仰头大笑道:“哈哈!有道理!马先生的话真是太有道理啦!”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就在金宝贵上学的第二年,辛屠二人相继谢世。辛师傅六十七,屠师傅五十九,都还不是远行的年龄,可惜得坏了病。辛是肺癌,长年烟不离口所致。屠则是心肌梗塞,操劳过度猝发。辛师傅是夏初仙逝,屠师傅乃秋末驾鹤,两位的葬礼任凤羽都赶过来了。


在屠师傅的葬礼上,任凤羽的一番话震惊了所有人。


任师傅说,金宝贵和兰兰是亲兄妹,他们实际上都是屠师傅收养的孩子,而辛师傅则是他们的亲舅舅。


对此,陈大毛却并不惊奇。


我很不理解,问他:“哥,你事先就知道?”陈大毛说:“不知道。”我更加迷惑,正想再问,陈大毛开口言道:“任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旧社会的人情世故,少有人知道。所以,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兰兰和宝贵不知道,辛师傅也不知道,连我老岳母都不知道!其实,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不知道并不等于没有,只要有就是知道,对不对?”


对不对?我已经一头雾水了,哪里还知道对不对。


不行,我不服气,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问道:“哥,那年为宝贵上学,屠师傅竟然接辛师傅喝酒说事,还要大醉一场,屠师傅肯定明白,对不对?”


陈大毛卟哧一笑说道:“我不知道,真是不知道。看来,你半斤我八两,咱俩今后都得多吃几回马大师的红烧鱼呢!”


我一听,傻了一傻,卟哧一声,也笑了起来。


 
     一根大葱         
 

那些年,我们厂里几乎人人都有绰号。


绰号含义不同,但总的根子是情义。


所以,也就不能乱来。有的能当面叫;有的则不能。不能就是不敢,比如孙桂英,军属,副厂长,浑身男人气概,为人仗义,五马三枪,绰号就叫孙二娘。母夜叉啊,又主管全厂生产,大权在握,谁发疯了去拔她的虎须?日破天在背后喊叫二声,偷着乐呵乐呵而已。


再比如老师傅项之元,也是副厂长,钳工八级,只认技术不认人,绰号就叫座山雕。项师傅出生汉口,留学西洋,经历坎坷,见识非凡,晚年落叶归根效力故乡。影响不多说,仅在中南五省机械行业中即声名赫赫。历任县长都敬重他,过年要登门看望。项师傅貌不惊人,蚂蚱个子水蛇腰,两条长寿眉,很和蔼。但是你不能惹他发火,一发火就变个人,声如狮吼,话如刀枪,气头上还会用他的黑烟斗敲人头。当然这种现象极少,除非生产上出现重大问题时或可一见。比如半年前,进厂不久的仓管员杨小福把一批次品混发出厂,上级来电质问,因为是出口产品,措词即相当严厉。项师傅为此大发雷霆,用烟斗敲了仓库主任周长志的脑袋,骂他疏于管理,还坚持要求厂长开除杨小福。周长志是他的大徒弟,杨小福是他的小外甥,可他就是六亲不认。


事后,厂里按规定扣发了周、杨二人的当月工资,记周长志大过一次,对杨小福开除留用一年。为此,有人说项师傅铁面无私,也有人说他太霸道。几个嘴上没毛的家伙,是杨小福的铁哥们,在背后乱嚷嚷,要找个茬子打倒座山雕。可惜的是,小老鼠给猫爷爷挂铃铛,动动嘴容易,谁敢动手?


话再拉回来,叫绰号既然又亲热人又逗乐子,就没有理由不叫。


全厂最红火的一根葱,是维修车间的青工马天民的绰号。


马天民的绰号走红,是因为他跟邢玉玲的一次打嘴仗。


邢玉玲进厂前是下乡知青,大美人。她长相漂亮,嗓子也漂亮,崇拜军人歌唱家马玉涛,平时最喜欢唱马儿啊你慢些走,绰号就叫小玉涛。邢玉玲是济南人,性格虎虎生风,就很受孙副厂长器重。全国工业学大庆,轰轰烈烈,县里经常组织行业大会战,每次孙副厂长都点将邢玉玲当队长带人参加。邢玉玲不负重望,敢打敢拼,回回光荣凯旋,锦旗奖状在厂办墙上挂了一大排。


马天民则不一样,他招工时是公社推荐的亦工亦农,进厂后分配工作,恰恰分到了邢玉玲也在的维修车间,但时间上晚了半年。那一次,邢玉玲喊他师弟。马天民脖子一别说:“开玩笑!我比你大五岁,是师哥!”


邢玉玲说:“你大上天也是白搭!晚进厂一分钟都是师弟!你要叫我师姐!”马天民道:“你是没大没小!”邢玉玲寸步不让说:“你才没大没小!这是工厂学徒的规矩!”马天民道:“这规矩对我不管用。”邢玉玲问:“为什么?”马天民说:“因为我是亦工亦农!亦字就是也字,野(也)马无笼头,不认老规矩!”


邢玉玲听了暗暗吃惊,这家伙肚里还有点墨水哩。但一心想压住他,就说:“你在胡搅蛮缠!”马天民道:“我要是胡搅蛮缠,你就是明知故犯!”邢玉玲问道:“你胡扯!我犯什么了?”马天民说:“你犯规矩了!在咱乡下,家里来客,女人吃饭不上桌,你倒好,大会战当先进,庆功筵上跟县长碰杯!”


邢玉玲一听大怒,叫道:“马天民!现在你还讲封建!”马天民道:“你错了!我这是在讲规矩!再比如,你喜欢唱歌,可你再唱,也只能是小玉涛而不是马玉涛,因为啥?因为那也是规矩!”


邢玉玲猛地被咽住,一跺脚吼道:“姓马的,死蛤蟆捏出尿!难怪有人叫你一根葱!”马天民说:“你又错了!不是一根葱,是一根大葱!懂不懂?大葱就是从不认输!就是从不后悔!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象你,当了几回先进,辫子翘上天,早晚叽叽喳喳,生怕别人不知道!”


邢玉玲根本没想到马天民会说出这种话,更想不到自己孤身一人,离乡背井几千里,会战中千辛万苦为厂里争光,到头来竟然落了个被人讽剌的结果。


一时间万千委屈,远离亲人的思念突然大山般压下来,邢玉玲心里一抖,眼泪忽地就涌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叫道:“姓马的,你混蛋!你什么意思?我当先进还当错了?你妒嫉!你打击!你不讲理!你你你、你就是一根葱!一根葱!一根葱!”看邢玉玲伤心欲绝,马天民突然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了。立即开溜,边走边说:“好好好,我混蛋,我不讲理,你是师姐,我是师弟,是一根葱,我全都承认行不行?”


邢玉玲不光是厂里的大红人,还是县、市、省三级的劳模。县长王福堂来厂里检查工作,破天荒要求邢玉玲跟厂领导一同陪行,由此可知邢玉玲的影响。你马天民算老几?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叫一个大名鼎鼎的先进模范当众鼻涕眼泪一模糊的出洋相,太不成体统了!于是眨眼之间,全厂哗然,人人指责,一根葱骤然爆红,马天民丢人现眼。几个刚刚进厂的愣头青,逢人就打听一根葱,甚至还瞅空子结伙跑到维修车间去看稀奇。


按常理,玩玩闹闹无足轻重,但关键不是时候。全国工业学大庆轰轰烈烈,全厂干群正在大干快上争创大庆式企业,马天民讽剌大劳模,属于明目张胆地泼凉水开倒车,影响实在太坏。为此,厂里十分重视,厂长责成孙副厂长专门召开全厂车间主任碰头会,提出二点要求,一是各车间都要开会对马天民错误言论进行消毒;二是马天民要在本车间会上作深刻检查,并当面向邢玉玲道歉。


事情过后,孙副厂长把邢玉玲叫到办公室说:“小邢,马天民讽剌你不对,应该作检查。可骂人不揭短,你说话也太呛人,今后要注意。”邢问:“他有啥短处?”孙说:“一根葱啊,马天民家大口阔没劳力,二十七八了还打光棍。一次全县水利大会战,好不容易谈了个外乡姑娘,人家哥哥暗中一打听,马的绰号叫一根葱!意思是太穷酸,连杯酒都喝不起,真喝一回,下酒菜只有一根葱!婚事就此完蛋,在农村是丢了八辈祖宗的脸!你是无意扎了他的心!”邢想想说:“绰号的来历我不清楚,但他说话也太粗鲁了!”孙说:“他没上过学,自然少分寸。”邢说:“可是他又喜欢拽文,不象没读过书。”孙说:“他爹生前是乡小教师,死的早,他是老大要养家就退了学,他的知识都是自修的。我们下乡招工,公社书记特别推荐他说,这家伙从小聪明过人,有见识,放在农村太屈才了。”


邢玉玲听了一时无话,孙接着说道:“你可不能小看他,那家伙肚子里的确有货,进厂不到二年,他就搞了好几项小改革,你想想,项师傅轻易夸过谁?可是在厂长会上已经多次提到他天分过人,要收他当关门弟子。”


邢玉玲默默地听着,没有再说话,她已经在暗中自责了,这几年有厂领导的信任,有大伙的抬举,自己的路走的太顺利,处处占风头,早晚飘飘然,跟马斗嘴,就是自己太逞强太过分了,得赶紧改改呀。忽地又想到马天民,心中猛一顿,暗暗叮嘱自己,找机会也给他道个歉吧。


但是想不到,邢玉玲还没来得及表示歉意,马天民就先找了孙副厂长。


原因是全县化工行业即将大会战,马天民要求参加会战。


孙副厂长说:“人员已经安排了,没有你。”马天民说:“我知道,但我不服气!”孙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马说:“厂领导只重用邢玉玲,别人想进步都不行!”孙说:“你胡扯什么!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何必非要去会战!”马天民脖子一硬说:“在你眼里只有她是金子!你如果不同意,我就去找王县长,他是会战总指挥!”说完就要走,孙连忙叫住他说:“马天民!屁大点事也找县长?你要参加会战可以,我给厂长汇报,加上你,给邢当副手吧。”马天民叫道:“不行!你要敢用我,就让我当队长!叫大模范也看看,换了她照样夺红旗!”孙一听愣住,半天卟哧一笑说:“马天民,你可真是个一根葱!你要参加会战,要当队长,要跟邢比高低,这我都理解,但你想换人不行,邢玉玲当队长是王县长亲口点的。所以,要么你参加当副手,要么你不参加。怎么办?你自己说!”马天民听罢沉着脸不开口,然后猛地抬头叫道:“我要参加!但不当副手!”


转个身,孙副厂长一汇报,厂长说:“哟嗬!这小子还有点志气啊,一根葱没有叫错!不过你告诉他,要参加就是副队长,否则就闭嘴!”


转过来,孙副厂长通知马天民,他没有再多话。但孙又终究不放心,所以背下叮嘱邢玉玲道:“你要高姿态,一根葱就是个傻家伙,让他几分。”邢玉玲说:“领导你错了!他才不傻!我肯定会让他,早想看看这根葱有多冲了!”


事实胜于雄辩,孙副厂长还真是看扁了马天民。


半年下来,马不仅没有跟邢闹别扭,反而积极配合工作,齐心协力攻克了设备安装中的几个大难关。马天民不怕苦不怕难,危急关头奋不顾身,总指挥王县长一直视为心腹干将。那一回,马天民不顾生死,坚持跳下一丈多深的地窨子,抢救出两个中毒昏迷的工人,自己却因为中毒太深差点丢了命。王县长听说后感动得大叫道:“这家伙!谁说他是一根葱!他是门冲天炮!”


很快,马天民火线入党,成为预备党员。王县长在大会战简报上亲自撰文,称赞马天民具有铁人精神,号召全县工人向他学习。大会战还没有结束,马天民就成了大模范。


从此,人们对马天民刮目相看。一根葱的称呼没有变,但叫起来就多了不少敬重。不久,厂长调马天民给项师傅当了助手,其实也就是高徒。


这天晚上,皓月当空,长堤如带,轻风怡人。孙副厂长约邢玉玲去汉江河边散步,两人因为投缘,惺惺相惜,早成了好朋友。


上了大堤,孙副厂长说:“邢玉玲,咱姐妹明人不说暗话,最近厂里准备提拔中层干部,一根葱在备选之列,我想先跟你谈谈。”邢说:“提拔他跟我谈什么?”孙说:“你也是劳模,只提拔他,你没情绪?”邢听了脚一跺叫道:“孙桂英!你小看人,真是个孙二娘!厂里提拔谁我都没意见,何况还是他!别的不说,你知道吗,那次下地窨子救人,我是坚决不允许,害怕多搭上几个,因为此类事故上级已经通报过了。可是他跳起来对我大叫大吵,最后是不管死活地跳了下去,二条人命也就因为他那一跳救了过来!其实,何止是两条命?至少还有两个家庭十几个人的幸福!你说说,要跟他比,我算老几?你们会提拔谁?”


邢玉玲情绪亢奋,言语动情,孙桂英内心则充满了感动。实际上,厂党委决定提拔的人中,邢、马都在内,明天就要宣布,她是故意逗邢的,想不到邢玉玲还真是个大胸怀。孙桂英一把搂住邢玉玲说:“好家伙!感情不浅啊!三年不打贼自招,有人说你们俩在勾勾扯,我还不相信,真成个傻大姐了!现在你老实坦白!是不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邢玉玲听了卟哧一笑说:“哈,孙大厂长,不提这个事还显不出你愚蠢!也看不出我纯洁!还记得吗,你开始说人家傻,要叫我让他几分,可我早就看出他一点也不傻,样子粘乎乎,眸子的溜溜,嘴皮子快如刀片子,七荤八素全藏在那个草包肚子里!你我说到底还是浅,看不透人!这个一根葱的确又辣又冲,天下人全都傻完,也轮不到他傻!”


孙桂英说:“看看看,你还纯洁?你是大大的狡猾!是又得便宜又卖乖!我不跟你算老账,他一根葱傻不傻都跟我不相干,咱们只说眼前!你这个偷嘴的小野猫,说人家粘乎乎,肯定是吃了人家肉包子啦!快快从实招来!你们现在是如胶似漆啊?是破釜沉舟啊?还是准备要雄鸡高唱啊?”


邢玉玲性格再粗犷,但毕竟是个大姑娘,说到男女之事,不免脸热心跳。她打孙一巴掌说:“你就是个孙二娘!我说他贼你不信,他赌气参加大会战,一是想表现自己,二就是为了追我!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一进厂就看上我了,苦的就是没机会表白。那次斗嘴,都快把姑奶奶气死了,他可倒好,下班就买了瓶酒大喝一通,是庆祝跟我吵了架,还说一吵百年好,不醉成不了!他因为救人中毒在医院抢救,醒过来看见我在抹眼泪,一出院就求婚,说我流泪哭活人,肯定心疼他!本来也是,几个月相处,也有些了解,我就答应先交往——”


“什么?”孙插话道,“先交往?不行不行!这可不是你邢玉玲的为人!”


孙桂英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极其兴奋,接着说道:“叫我看!你有眼光,他有福气,会战有感情,双双成劳模,真是难得的喜事!应该马上公开!据我所知厂里现在有五对年轻人在谈恋爱,明天我就给厂长汇报,干脆!今年五一节举办集体婚礼,破旧立新,为今后树个榜样!怎么样?”不等邢回话,孙又说:“本来,我招工时就对马的印象不错,后来越看越觉得这家伙聪明过人,头发丝子都透亮!长相不错又是单身,也曾经往你身上想过,但总觉得你一向有主见,怕自己是一个盘子里两条鱼,多余了!所以——哈哈!真叫妹妹说中了!姐姐我是又蠢又傻,雾里看花戴上驴蒙眼了!”


“哎呀!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行不行,五一太近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我还没有答应他!”邢玉玲连忙推挡。孙桂英说:“哈哈,我是谁?孙二娘啊!不急才怪了!近什么近?还有一个月呢!天地转光阴迫,只争朝夕,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当媒人,保准叫他一根葱高兴的晕过去!”


其实,孙副厂长是有话没说,她也不能说,因为涉及军事机密。春节前丈夫已经调赴边疆担任要职,她五一后就要远行随军了。这件事厂里只有几个党委成员知道,孙对今后的工作提了不少建议,破格提拔邢玉玲就是其中之一。孙桂英心中实在是恋厂恋家,本来心情就很纠结,突然间揭开了邢马恋爱的盖子,干柴遇烈火蓬地就爆了。她心里想,正好趁此机会再跟大伙好好痛快一回。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孙桂英上上下下忙活了二三天,刚把集体婚礼的事情安排好,马天民突然有了情况。


原来,那次孙和邢河边散步的第二天,全厂召开新产品上马誓师大会,同时宣布新提拔人员,有八名青年技工走上了生产第一线的领导岗位。其中邢玉玲为副厂长,马天民为新产品试制车间副主任,主任则由项副厂长兼任。新产品具有国防性质,属于高度机密,是国家南疆援外的急需产品。誓师大会之后,经试制车间全体员工日夜苦战,终于成功制造了三台,随时待命出厂。正是在这时候,马天民却突然跟项师傅闹翻了,不仅言辞顶撞,而且固执己见一根葱!惹得项师傅勃然大怒,用烟斗敲了马天民的头。


事情的起因也简单,新产品出口要配备维修班子,由于责任重大,项师傅决定亲自带队,马天民则认为师傅年事过高而坚决反对,两人一闹僵,马天民就去找厂长要求换人。厂长虽有同感,但不便答应,因为是王县长点名要求派项师傅带队的。马天民知道了实情,转身就骑上自行车连夜下乡,在全县抗旱指挥部里找到了王县长。


几句话听明白,王县长一拍桌子叫道:“马天民!你知不知道轻重?”马说:“我知道。”王说:“知道还要求换人?”马说:“我知道事关重大,也知道千难万险,所以才要求换人!”王说:“决定派项师傅去,不是没有考虑年龄,但新产品是上战场!面对的是凶恶的帝国主义!所以必须万无一失!如果真叫你去,全套把式你玩得转吗?”马说:“没问题!我敢用脑袋担保!试制过程中都是以我为主,师傅也说过,有些工艺细节他还没有我清楚!”


王县长听了,半天无话,猛然抬起头问道:“马天民,厂长都没有同意换人,你小子摸黑几十里来找我,你还真是个一根葱啊!那好,我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换下项师傅?”


听到这一问,马天民腰杆一挺大声说道:“王县长,其实,我师傅的情况你最清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愿意师傅再外出颠簸了!他半生漂泊,千辛万苦,我师娘还是你给他介绍的!因为是高龄婚育,女儿先天残疾,至今行动不便,去年师娘又先走了,师傅实在不宜远出啊!更何况,战场上瞬息万变,我年轻又是党员,就应该我上!王县长,大会战半年,你清楚我马天民,不怕难、不怕死、不会误大事,也绝不会给你丢人!……”


王县长一摆手拦住马天民的话头说:“好好好,我全都相信!你们师徒俩可真是够意思!马天民,我实话对你说吧,开始定的就是你,但项师傅非要换他,说你是个好苗子,将来前途远大,说你年轻,还没结婚,战场上,万一……算了,不说了!再啰嗦啰嗦,我这个县长就不够格了!马天明,听你的,换人!”


马天民一听,连忙说:“谢谢县长!后天出发,请你通知吧。”王县长看看手表说道:“你这家伙,三更半夜给人打电话?明天来得及!”马说:“不是打电话,是请你写个条子。”王县长说:“这事还用得着写条子?”马说:“你知道我师傅,没你的字,他肯定不认账!”王县长摇头苦笑,只好写条子。写完递给马说:“你看看?”马也不客气,接过来一看,又递回去说:“请县长写明是换我。”


王县长大叫一声道:“马天民!我这个县长也管得太细了吧?”


马天民也叫一声道:“王县长!你不写明白,我师傅就不会同意!只有知道是我,他才能放心!”


王县长哎哟一声,脱口一句土话:“日你爷啊马天明!你可真是牛!座山雕加上你这个一根葱,服了,我服服在地了!”      

                                    

马天民跟着新产品远征了,当晚,孙副厂长又约邢玉玲到汉江堤上散步。


孙桂英说:“昨晚就在这儿粘乎吧,听说天快亮才回厂,彻夜长谈,卿卿我我,都谈了些啥呀?”邢玉玲说:“老奸巨滑,你都成福尔摩斯了!真要说谈,你早就谈成精了!”孙哈哈一笑说:“一根葱可比我精呢!一句话,你不必担心哦!同志加兄弟,他去的是大后方,离那条有名的小道远得远,很安全。”邢说:“我才不在乎,真要上前线正好满足他的好胜心!”孙呲地笑一声说:“口是心非!两个哑巴坐一夜?不可能!说实话,那小子非礼没有?”邢也呲地笑一声道:“他还作孽哟!你也太抬举他了,啰啰嗦嗦的大半夜,就是要听我唱歌,还只听马儿啊你慢些走,你说他够数不够数?”孙听了叹一声道:“这小子,会拍马屁,那你得唱呀!”邢说:“一条堤上老少鸳鸯五六对,我唱歌?我神经病吧!”


孙说:“你看你,没情调,怕别人听见,小声哼哼啊,马儿要远行了,就是想听你唱个马儿慢些走!”


邢说:“好姐姐,你真傻还是装傻?啥慢些走,我才不唱!慢走就会晚到,晚到就要晚回,盼星星盼月亮,啥时候才能回家?”


谁能料得到,慢走快走眨眨眼就全成了后话。才半个多月啊,南方开始一直是喜报频传,突然一天却来了凶信,马天民们的住地遭到敌机空袭,马为了抢救设备身受重伤,已转至国内南宁市医院抢救。


县委立即派工作组前往慰问,王县长点名孙副厂长与邢玉玲同行。


病床上,终于,垂危的马天民睁开了双眼。孙桂英说:“玉玲!他醒了,快说话,快!”邢玉玲抽咽着说道:“天民,对、对不起,那天,没唱歌,现在我唱、我给你唱!”邢玉玲强装笑容小声唱起来:“马儿啊,你慢些走……”  


马天民嘴角动了动,浮出笑意。


邢玉玲连忙停了声音,贴近马天民,耳边就有了游丝般的声音。


“玉玲……好听……你是小玉涛……我是一根葱……”


“不不不,”邢玉玲赶紧说,“天民,你是大葱,一根大葱!……”


马天民又笑了,用力地说道:“不错,大葱……玉玲,那次吵嘴啊,半、半瓶酒……我吃了三……三根葱呢……”


马天民走了,是听着邢玉玲的歌声走远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邢玉玲改了名字,叫邢玉民了。



作者:卢苇 · 老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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