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6-07-18 点击: 次 来源:文学襄军网 作者:崔新建 - 小 + 大
媒婆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 ——题记 老疙瘩其实不老。老疙瘩生肖属龙,六四年生人,满打满算才三十二岁。老疙瘩是阿水婆的幺儿子,这样老疙瘩才叫老疙瘩。阿水婆生有六个儿女,其他五个长大后男婚女嫁另立了门户,只剩下个老疙瘩,阿水婆就守着老疙瘩度日。 老疙瘩抠脚丫子抠得很有经验。他先用大拇手指在脚指头缝里使劲搓,这时候,老疙瘩脚丫子上就有了一种又疼又痒又发烧的快意。老疙瘩惬意地眯上眼,手指头一边不停地动作,嘴里一边快活地吸着气。 一袋烟功夫,老疙瘩住了手,一个一个地检查搓过的脚指头缝。脚指头缝里冒出了黄亮黄亮粘稠的液体。老疙瘩满意地笑了笑,开始用衣袖擦去这些粘稠的东西。擦干净后,老疙瘩又把脚抱到鼻子下面,一块一块地去撕扯脚指头上坏死的老皮。这些扯掉的老皮大小不一,白里透亮,老疙瘩觉得它们很像一小块一小块腊肉。老疙瘩让他的这些小腊肉们在门坎上排好队,然后一二三四地去数数。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老疙瘩干脆赌气不数了。老疙瘩想,我又没读过书,咋数得清?要是一天吃一块,也是天天都有肉吃的。这样想着,老疙瘩觉得自己的脚气真是得对了。 老疙瘩原先没有脚气。三年前,城里一个记者到山里采访,在老疙瘩家住过一夜。临睡觉的时候,记者脱了鞋,一边抠脚一边说自己有脚气,想用热水烫烫。老疙瘩听了,觉得人家有的东西自己没有,心里有点丧气。老疙瘩去厨房烧了水,端给记者洗脚。记者把脚泡在水里后大叫真舒服真舒服,老疙瘩就动了想得脚气的念头。洗完脚,记者说你端出去倒了吧,千万别用这水要不就传染给你了。老疙瘩一边点头一边偷偷地把水端到厨屋里,心里高兴地想我正想传染哩。老疙瘩用记者的洗脚水仔细地洗了脚,还真的得了脚气。这样老疙瘩就成了石头坡唯一得脚气的人。老疙瘩听过一首《幸福从哪里来》的歌。老疙瘩想幸福能从哪里来呢?结了婚的男人,幸福从女人身上来。我没有女人,难道就没有幸福?不,我也有。我以前没有脚气,石头坡的男人女人都没有脚气,可如今我有,我有的东西旁人没有,我就有了幸福,我的幸福从脚上来。老疙瘩为自己这个想法高兴了好几天。 老疙瘩把小腊肉们排好队,趴下去用眼睛瞄了瞄。小腊肉们整齐地排在一条直线上,显得很好看。老疙瘩裂开嘴笑了笑,把那只抠得血淋淋的脚移开,伸到日头地里,开始叫起好来。 “好,”他说,他拍巴掌,“好呀!”他又说,他又拍巴掌。拍完巴掌,他把一只手蒙在眼上,从手指头缝里偷看他的娘。 阿水婆一直坐在老槐树下做针线。听到儿子叫好,她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又埋头到她的针线里面去了。 “咦?娘,看你,你看你?”老疙瘩说。 “你看你看,”他又说,“你吃腊肉啵?你不吃?你不吃我吃。” 见没有引起他娘的兴致,老疙瘩有点泄气,他只好自己继续把游戏玩下去。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嘴里蘸了点唾沫,粘了一小块腊肉送到嘴里。 “咯吱咯吱……”他故意嚼得很响。 “咯吱咯吱咯吱……”他继续着。 阿水婆就骂出声来:“狗日哩……” “你骂我?”老疙瘩开始兴奋起来,脸上现出了红光,“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骂我?我吃我身上的肉你骂我?你骂你骂,我吃我的肉就是吃你的肉,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哩。”老疙瘩说着又用手指头送了一块在嘴里。 “狗杂种!”阿水婆拿起地上的条帚,扬起了手。老疙瘩捂了头,闭上眼,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这时候,老槐树上响起了喜鹊子的叫声:“喳喳,喳喳喳喳……”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 这时候,阿水婆放下了条帚,老疙瘩放下了胳膊,他们同时脸上堆笑站了起来,叫道:“香香婆婆……”
二
媒婆香香摸了摸脑后的簪子,继续扭着屁股往堂屋里走。老疙瘩赶紧闪在一边让开道。媒婆香香抬脚迈进门坎时老疙瘩闻到一股桂花油的香气,老疙瘩深深吸了一口,竟真像吃腊肉一样受用。老疙瘩想:要是香香跟我困一觉会是啥滋味呢?老疙瘩这样想着就跟在了香香屁股后面,阿水婆也跟在了老疙瘩屁股后面。他们三点一线成一列小纵队向屋里挺进。 媒婆香香进了堂屋,一直走到香案前。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停脚。她听到了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她想让他们走整齐,便开了口。 “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她喊着口令。她刚才从石头坡小学门前经过时,正遇上学生们上体育课。她觉得那个喊口令的体育老师很神气,她现在也想试一下。 “唰唰唰,唰唰唰……”老疙瘩和阿水婆脚步居然踏得很一致。媒婆香香吃惊地回头去看。 “嘻嘻……”香香笑出了声。 “哈哈……”阿水婆和老疙瘩笑出了声。 他们觉得很有意思。笑够了,阿水婆就喊一声香香婆婆,骂一句老疙瘩。 “香香婆婆稀客呀,身体还好啵?十几里山路走累了啵?快点坐快点坐。老疙瘩你个没眼色的货,还不快去给香香婆婆打水洗脸,还不快去给香香婆婆烧碗蛋茶?” 老疙瘩头点得鸡啄米似地忙了起来。 媒婆香香净了脸,吃了蛋茶,开始仔细打量老疙瘩,看得老疙瘩心里直发毛。 香香说:“阿水姊,我觉得这屋里缺个人哩。” 阿水婆说:“是哩是哩。” 老疙瘩说:“是哩是哩,香香婆婆是我缺个人哩。” 香香说:“老疙瘩,我手里的女子多得用担子挑,你要啥样的?” 老疙瘩说:“香香婆婆,我还能要啥样的,是个女的就行哩。” 香香用手指了指门口的一只老母猫:“老疙瘩你这不是有了吗啊哈哈哈哈……” “你看你,”老疙瘩说,“香香婆婆你看你?” “啊哈哈哈哈……”香香笑得额头直冒汗,笑得胸前一对肥奶子直打颤。老疙瘩咧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阿水婆拿了把蒲葵扇,对着香香扇。香香快活地眯上了小眼儿。 阿水婆说:“香香妹子,俺老疙瘩命苦着哩。” “是哩是哩。”香香说。 阿水婆说:“香香婆婆,俺老疙瘩才说的是老实话哩。” “我晓得哩。”香香说。 阿水婆说:“香香妹子,俺老疙瘩的婚事全仗你了,要是你能给俺老疙瘩提门亲,俺有重礼谢大媒哩。” 香香睁开了眯着的小眼儿。 香香说:“阿水姊,就等你这句话哩。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给老疙瘩提门好亲,要不白跑这十几里山路我才是发疯了。不是我说丑话,这路不能白跑,这亲不能白提,俺靠劳动致富合法哩。” “是哩是哩,”阿水婆说,“香香婆婆你说的是哩。” “对哩对哩,”老疙瘩说,“香香婆婆你说的对,香香婆婆你快点说,我心里急哩。” 香香说:“山那边柏树洼七爹有个独生老闺女爱爱,生就大眼双眼皮儿,人长得好哩。爱爱细腰身大屁股,是生儿的命哩。爱爱生肖属马,六六年生人,今年整三十,年纪跟老疙瘩般配着哩。” “没毛病?”阿水婆问。 “没,前些年挑来挑去花了眼,耽误了。” “那俺老疙瘩配不上人家,人家能愿意?” “是哩是哩,我配不上人家。”老疙瘩看着自己的一条瘸腿,像只跑光了气的气球。 “有我,我有办法哩,”香香说,“阿水姊你过来。” 阿水婆凑到香香跟前。香香把一张红嘴对准阿水婆的耳朵眼儿,一阵的叽叽咕咕叽叽咕咕,阿水婆脸上就有了喜气。 阿水婆说:“我的儿,你想要媳妇就得学会骑洋车哩。” “骑洋车?”老疙瘩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出会骑洋车和娶媳妇之间有啥必然联系,“娘你这是难为我哩,香香婆婆你这是耍我哩。” 香香颠颠地跑过来,抱了老疙瘩的头,对准他的耳朵眼儿又一阵叽叽咕咕叽叽咕咕,老疙瘩就舒了眉头。 老疙瘩说:“香香婆婆,世上无难事,还有好几个月,到了冬天我保证学会。” 香香说:“老疙瘩,这事能不能成全在你了。” 老疙瘩说:“香香婆婆你放心,我不糊涂哩。” 阿水婆从里屋拎出一大块腊肉,又从裤腰里摸出几张票子,往香香手里塞。 “香香妹子,这点东西你先收了,事成后俺还要谢你哩。” “阿水姊你看这,”香香说,香香一边说一边拿了钱和腊肉往外走,“我明儿里就去柏树洼。”香香说着走到了堂屋外面,老疙瘩又闻到了桂花油的香气。 桂花油的香气越来越淡了。 “我得去三哥家,”老疙瘩说,“我去学骑洋车,我得学会,我肯定能学会。”老疙瘩说着一路向他三哥家扭过去,扭得很有节奏,扭出了不少花样。 路上,老疙瘩翻来覆去唱着那首《幸福从哪里来》的歌。
三
这一天夜里,爱爱做了一个怪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光着身子,在油菜坡上打猪草。油菜坡开满了成片成片的油菜花,色彩很鲜艳,爱爱就觉得自己是在画里,成了画中人。 油菜地里的猪草很多,多得爱爱不知道先割哪一棵。爱爱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爱爱在油菜地里不断地撅屁股。哪棵猪草碰到了屁股,爱爱就把哪棵猪草割掉。爱爱把碰她屁股的猪草想成一个个打她主意的臭男人,坏男人,又臭又坏的男人。爱爱不停地朝各处撅屁股,就不断有碰她屁股的猪草成了她的刀下鬼。猪草碰了爱爱的屁股,撩得她身上痒痒的,酥酥的,痒酥痒酥的,爱爱觉得十分受用,爱爱就更加努力地撅屁股,爱爱撅得乐此不疲。不一会儿,爱爱的屁股上就遍染了油菜花的颜色,金黄金黄的,在蓝色的天空下格外扎眼。 爱爱累了。爱爱直起了腰。爱爱刚直起腰就看见一个男人骑着洋车在山路上走,那个骑车的男人身子一扭一扭的,像个唱大戏的丑角。爱爱觉得他的姿势很可笑,爱爱就笑出声来。 “嘻嘻,嘻嘻嘻嘻……” 男人扭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爱爱慌忙掩了口,蹲了下去。可是男人已经看见她了。男人扔了车,向爱爱藏身的地方走过来。爱爱怕极了,爱爱扔了猪草和镰刀,撒腿就跑。男人在后面开始追。爱爱边跑边回头看,她看见男人双脚轻轻点在油菜花上,越跑越快,然后飞了起来,一伸手摸到了爱爱的屁股。爱爱双腿一软扑翻在地,男人像山一样压在了她身上…… 爱爱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了。醒来后爱爱发现自己的手压在乳上。爱爱挪开那只压在乳上的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东屋里就发出“嘶嘶”的响声。爱爱喘气与旁人不一样,爱爱天生一张豁子嘴,废气从爱爱牙齿缝里跑出来遇不到任何障碍就挥发到空气里去了。 爱爱动了一下身子,才晓得自己出汗了。大腿根下面湿漉漉、凉冰冰地一片,让她想起才做过的梦。爱爱又闭上了眼,爱爱不愿意从梦里醒过来。 西屋里响起了七爹的咳嗽声,把爱爱拉回到现实。她悄悄地抬起头,侧耳倾听西屋的动静。先是床吱吱呀呀响了一阵,接着是七爹摸摸索索走路的声音。七爹走到堂屋里,对着尿盆尿尿。 “哗啦啦……” “哗哗啦啦啦……” 七爹尿尿一阵一阵地,尿得很有章法。一阵尿完了,停一停,再尿一阵,断断续续总得十来个回合才完。根本不像后生家,一打开笼头就喷泉样的“刺刺”直彪收不住闸。 爱爱在东屋里屏住气,专心听七爹尿尿。直到七爹尿完,爱爱才放下头重新躺下。爱爱喜欢听七爹尿尿的响声。 这时候,就有一股浓浓的气味弥漫开来。爱爱也嗅到了这股气味,她贪心地吸了起来。慢慢的,她觉得自己浑身鼓胀得难受,她想喊,她想叫,她就叫出声来。 “我呀爹呀……”她叫得含糊不清。 “爹爹爹呀……”她喊得怪声怪气。 “爹呀我肚子疼你帮我揉揉行啵?” 七爹叹了一口气,摸到东屋,坐在床上帮爱爱揉肚子。揉着揉着爱爱就抓了七爹的手…… 七爹浑身哆嗦起来。七爹抽出了手。七爹边抹眼泪边朝外走。 “啊嗷……”爱爱的声音像叫春的母猫。 “呜呜……”爱爱哭得天昏地暗。 爱爱的哭叫声在柏树洼沉沉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四
日上三竿了,爱爱懒懒地起了床。她一声不吭穿好衣裳,又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癔症,才拿起木梳梳理自己的头发。 爱爱一下一下梳着自己漂亮的长发。爱爱梳头不用镜子,从来就不用。十好几年了,爱爱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豁子嘴就害怕,就伤心。七爹晓得爱爱的癖好,就拾掇得屋里连块玻璃片也没有。 爱爱两眼呆呆地望着屋山墙,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先从发梢梳起,发梢梳好了,才梳发身,发身梳好了,再梳发根。梳好了头,爱爱又编辫子。编好辫子,爱爱把梳掉的长头发一根一根缠在手指头上,缠成一个小球球,再把小球球塞进墙缝里。爱爱想把头发攒起来,等货郎担子进山换针线。 爱爱拿起窗台上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倒一些在手上,往刘海儿上抹,往麻花辫上抹。刘海儿亮了,麻花辫亮了,爱爱的头上就散发着小磨油的芝麻香。 爱爱将脸凑近窗户。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亮纸,亮纸上有一个老鼠咬烂的洞。爱爱用一只眼睛朝外望,看见七爹正在院子里盘猪草,厨屋的烟囱上还冒着淡淡的炊烟。爱爱心里一热,她晓得七爹打好了包谷糁子糊涂,边干活边等她起来吃早饭哩。 爱爱走出屋门,日头子的白光一下子照在她脸上,刺得她有点睁不开眼。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到猪圈里,“哗哗啦啦”撒了一大泡尿,再站起往回走时就感到好些了。爱爱走过七爹背后时七爹看了她一眼,爱爱的脸就“腾”地红了。爱爱想起了夜里的事。 七爹说:“饭在锅里呢。” 七爹说完继续盘猪草。爱爱停住脚,弯腰掐了一朵紫红紫红的野花,小心地插在辫梢上,扭身往厨屋里走。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背后不停地摆动着,爱爱走路的样子很好看。 爱爱端出两碗饭,放在屋外的磨盘上。 “还差一碗哩。” 爱爱吃惊地抬起头。七爹吃惊地抬起头。他们看见媒婆香香不知啥时候站在院子里了。 “还差一碗哩,我还没吃早饭哩,七爹哟妹子我还没吃早饭哩,爱爱呀婶子我还没吃早饭哩。” 七爹低下头。七爹说:“香香婆婆我忙着哩。”七爹说完继续埋头盘他的猪草。 爱爱捂住嘴,跺了跺脚,背对香香坐在了磨盘上。 “咦,看你,七爹你看你,我是来给你家爱爱提亲哩。” “哼,提亲?你是又想我爱爱出丑哩,你是又想我爱爱丢人哩。你走你走,我爱爱这辈子不嫁!” “能怪我?我一片好心,人家看不上能怪我?” “哈,好心!”七爹说。七爹盘着他的猪草。 媒婆香香走到爱爱背后。爱爱闻到了一股桂花油的香气。 香香摸着爱爱的辫子:“啧啧,啧啧,瞧我爱爱的辫子,又粗又长又黑又亮,方圆百十里也难见。这山里的后生都瞎眼了。爱爱,婶子我先前给你提亲没成,可也不能怪我是啵?这一回婶子不收礼,这一回包成,不成叫我碰死在这磨盘上。天下只有讨不到老婆的光棍,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哩。” “不收礼?”爱爱问。 “先不收。”香香说。 “爹,香香婆婆说这回不收礼。爹,香香婆婆说天下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子,这回包成哩。” “是哩是哩,我都听见了,”七爹站了起来,“这下子我信,香香妹子只要你起了毒誓我就信,我知道你,你轻易不起誓哩。”七爹说着往磨盘跟前走。 “爱爱,去咸菜缸里捞根腌萝卜,给香香婆婆下饭,香香婆婆是贵客哩。”七爹说。 爱爱捞了三根咸萝卜,又盛了一碗饭。他们端起碗,边就着咸萝卜喝包谷糁子边亲切交谈。 “呼噜呼噜……爱爱你得听我的,听我的才能成哩。”香香说。 “呼呼呼呼……香香婆婆我听哩,你咋说我就咋听。”爱爱说。 “噜噜噜噜……只要能成,俺有重礼谢大媒哩。”七爹说。 他们就这样边喝边说,边说边喝,愉快地共进了早餐。他们觉得今天的腌咸萝卜咬起来格外脆,今天的包谷糁子喝起来格外香。他们的心情好极了。他们的心情越来越好。 临走,媒婆香香把爱爱喊到猪圈里,背着七爹塞给爱爱一个东西,又说了半天悄悄话。 爱爱一口气把香香送出了二里地。爱爱回的时候满头大汗,脸蛋儿红红的,胸脯子一起一伏,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 爱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爹,你看,桂花油,香香婆婆送我一瓶桂花油。香香婆婆说叫我见面儿那一天用,闻闻,你闻闻。” 爱爱打开瓶盖儿,自己闻了起来。闻了一会儿,爱爱说:“香香婆婆说那个人是石头坡的,不缺胳膊不少腿,是个好劳力。” 爱爱盖上瓶盖儿。爱爱说:“香香婆婆叫我不急,说到冬天里再见面儿。到时候我脸上围个大红围巾,那人就看不见我的嘴了,爹我还得买个红围巾。”爱爱说完捂住了嘴。 “啪啪,啪啪……”七爹跳着拍起了大腿。 “嘿这个香香,哈这个狐狸精怪,嗬这个老狐狸。我晓得她的主意了,嘿这个小妇人。爱爱,这回准成哩,爹说准成就准成哩。” “是哩是哩。”爱爱说。 “走,”七爹说,“咱得去种包谷,秋后卖了包谷给你买条大红围巾,给你置办嫁妆。” “嘻嘻……”爱爱笑了。 “哈哈……”七爹笑了。 他们扛了锄头,背了包谷种子,欢天喜地往坡地里走。
五
冬天就到了。 老疙瘩和爱爱见面的日子就到了。 老疙瘩和爱爱见面这一天比冬天更像冬天。这一天没有日,没有雪,也没有雨,只有一阵一阵的小北风。天阴阴地,干干地冷。小北风柔柔地吹到脸上,像有把小刀子在慢慢地割。 老疙瘩在床上烙了一夜烧饼,早早地就起来了。老疙瘩穿好新衣裳,开始洗脸刷牙。刷牙的家伙是新买的,还没用过。 老疙瘩圪蹴在堂屋门坎上刷牙。因为是第一次,老疙瘩毫无刷牙经验,就显得很吃力。 “咯咯咯,咯咯咯……”老疙瘩刷起牙来像刷一只破塑料凉鞋。一会儿,就有带血的白泡泡不断从老疙瘩嘴里流出来,滴在地上结成了冰。 刷完牙,老疙瘩擦净嘴上的血。他突然觉得应该找点事来做,他想通过做某件事情表达自己的心情。想了半天啥也没想起来,就袖了手,在屋里不停打起了转转。老疙瘩打转转的姿势很别致,深一脚浅一脚地,像在扭秧歌。一边扭,一边还咿咿呀呀地唱,调子很好听,没有具体内容。 阿水婆端着碗走了过来,歌声就兀地停了。老疙瘩接了碗一看,里面卧着四个荷包蛋。老疙瘩高兴地拿起了筷子。 “呼哧。”老疙瘩一口吞了一个。 “呼哧。”老疙瘩又吞了一个。 “你慢点。”阿水婆说。 老疙瘩停止了咀嚼,瞪眼看着他的娘。 “我说你慢点,吃不完留一个我吃。” “呼哧呼哧。”老疙瘩连着又吞了两个,鸡蛋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儿。 “呼噜呼噜……”老疙瘩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水,“吃不完?我骑洋车得骑二十里地哩。”老疙瘩说着放下碗,推着洋车往外走。 “我走了,我得走了。香香婆婆叫我早点去,香香婆婆说不能叫人家看见我骑车的样子。” 老疙瘩让洋车朝自己歪了歪,一偏瘸腿把屁股放在车座上,然后左腿一蹬,洋车向前滑去。老疙瘩熟练地骑着洋车,一扭一扭地往镇上赶。 到了镇上,老疙瘩看看手表,离见面儿还有个把钟头。老疙瘩“嘿嘿”笑了两声,在路边人少的地方刹住车闸,然后屁股一歪,左腿落地,右边那只瘸腿搭在了横梁上。老疙瘩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姿势,打了一个很响亮的放心屁。 老疙瘩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东张西望。老疙瘩的样子像一只发情的公鸡。 个把钟头过去,老疙瘩的左腿开始酸疼起来,横梁上的瘸腿也硌得难受。老疙瘩刚想挪动一下,却闻到了一股桂花油的香气。 “啪,啪啪!”他头上挨了几家伙。他扭过头,看见两个人正对着他笑。 “哈哈哈哈……”香香笑得直扭屁股。 “嘻嘻嘻嘻……”爱爱笑得直捂嘴巴。 “看你,你看你,你看你的手,老疙瘩你的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你看,爱爱你看,人家心诚哩。” “是哩是哩,我等了个把钟头哩。”老疙瘩说着偷偷瞄了一眼爱爱,爱爱的脸就红了。 “别偷偷摸摸,别不好意思。”香香说。香香对双方的表现不太满意,就开始点拨。 “今儿个,咱山里叫见面儿,要搁城里,这就等于是男女双方恋爱婚姻的开始。现如今不时兴包办,看好,都看好,我只牵一根线,愿不愿意全在你们自己。石头坡离柏树洼好几十里地,你们见一次难着哩。” 这时候,老疙瘩闻到了两股桂花油的香气。老疙瘩深吸了一口,就分清了哪一股是香香的,哪一股是爱爱的。老疙瘩顺着那股香气去看爱爱。爱爱脖子上围一条大红围巾,遮住了鼻子下面半拉脸,露着一对有双眼皮的大眼,又黑又亮,直朝外面放电。爱爱胸脯子翘翘的,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直吊到屁股上。老疙瘩盯着爱爱圆圆的屁股,想到了床上的事。 爱爱一直侧身对着老疙瘩,不时偷偷地瞟过去几眼。爱爱想:“香香婆婆话不假哩,老疙瘩不缺胳膊不少腿,是个好劳力。爱爱又想笑,她觉得老疙瘩一只腿支在地上,一只腿搁在洋车上的姿势很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老疙瘩你的眼珠子要粘掉哩。”香香说。 老疙瘩赶紧扭开头,用手在腰里一阵乱摸,掏出一沓子钞票,往香香手里递。 “香香婆婆,这是六百块钱,给她,你给她……” 香香接了钱。香香说:“爱爱,人家同意了哩,就看你了。你要是没意见,就点点头,收了这钱。香香婆婆跟你去扯布做新衣裳。” 爱爱笑着瞥了一眼老疙瘩,又晃了一下屁股,点了点头。 香香就笑了。香香给老疙瘩使了个眼色,又扯了一下爱爱。 香香说:“老疙瘩,我陪爱爱去百货商店看看,你就别等了,人家爱爱害羞哩,要我说,你和爱爱年纪都大了,别再耽误。你回去对你那老不死的娘说说,两家都准备准备,腊月十六就把事儿办了,过年也好走亲戚,香香婆婆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哩。” 香香说完,拉着爱爱往商店去了。爱爱边走还边回头望了一眼,望得老疙瘩心里很舒坦。她俩刚走进商店,老疙瘩就觉得双腿一阵发麻,“扑通”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马路上。
六
香香盘腿坐在床上,蘸着口水数钞票。香香数钞票已经数了半个钟头,每张票子都沾满了口水,香香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香香喜欢手指头触摸到票子时的感觉,香香喜欢听数票子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响声。手里不停地数着票子,耳朵眼儿里响着“哗啦哗啦”的声音,香香心里就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昨儿里,老疙瘩跟爱爱吹吹打打成了亲。香香被请去坐了上席。吃饱了,喝足了,临走还得了两佰块彩礼。 还有哩,香香想,赶明儿老疙瘩跟爱爱回了门儿,还得提着四样大礼来谢我,那我今年不用置办年货,就能过个好年。这两佰块钱,还能打一副好棺材。香香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越发觉得她的事业利国利民利人利己,应该坚持发展下去。 香香闭了眼,不停地数着票子。正着数了反着数,顺着数了转着数……越数香香觉得自己的指头越灵活,越数十个手指头配合得越协调,香香就越发数上了瘾,数出了不少花样儿。二十张票子在香香手里不停地上下翻飞,轻得像鸟儿翅膀。 慢慢地,“哗啦哗啦”的声音变成了“扑嗒扑嗒”的声音。香香睁眼一看,手里的票子全被口水濡湿了。香香不由叹了一口气。香香想这些票子真是经不起一数,我得把它们拿到外面晒晒,晒干了再接着来。这样想着香香一挪屁股,刚想穿鞋子下地,却意外地听到院子里传出一阵怪怪的响声。 “啪,啪啪!香香你出来。”七爹的声音。 “当,当当!出来你出来。”阿水婆的声音。 “来了来了。”香香口里答应着,把一沓子票子塞到枕头底下,下地后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抹了点儿桂花油,又披上她的花大衣,才不慌不忙地扭着屁股往外走。 香香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她看见了四个人。她觉得他们的架势不大对劲儿,就脸上堆笑,笑着开了口。 “哎哟是七哥呀,哎哟是阿水姊呀,哎哟哎哟是老疙瘩跟爱爱呀,快,快到屋里坐。” “啪,啪啪,”七爹拍着大腿,“不,我不,你甭笑,香香你甭笑,我来找你算帐。” “算帐。”爱爱说。 “当,当当,”阿水婆敲着脸盆,“对,香香你甭笑。你骗我,你骗老疙瘩,你骗了俺全家。” “对,俺全家。”老疙瘩说。 香香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香香说:“这话咋说哩,七爹你算啥帐?阿水婆我咋骗了你?”香香说这些话时脸上依旧挂着笑。 七爹说:“香香你坏良心,你让我爱爱嫁了个瘸子。” “坏良心。”爱爱说。 阿水婆说:“香香你坏心肝,你让老疙瘩娶了个豁子。” “坏心肝。”老疙瘩说。 “哈哈哈哈……”媒婆香香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笑完后香香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香香一只手攥着一沓子钞票,另一只手掐起了腰。香香变了脸。 香香说:“七爹你个老叫驴,你看看你的豁子嘴爱爱。爱爱你个小卖×,你个豁子嘴,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能嫁个啥样的?阿水婆你个老卖×,你看看你的瘸子腿儿子。老疙瘩你个小叫驴,你个瘸子腿,你也不屙泡稀屎照照,你能娶个啥东西?歪锅对歪灶,自己愿意哩。我晓得你们打的啥主意,不就是想要回去这两佰块钱吗?这几个破钱我香香不稀罕哩。过河拆桥,我的好心全当狗吃了。” 香香骂得痛快淋漓,骂得四个人一声不吭。骂完了,香香“唰”地把钱往地上一摔,吓得四个人哆嗦了一下。 香香说:“要离婚也容易,我明儿里去镇上给我侄儿说一声,叫他给你们打张离婚证。” 瘸子腿老疙瘩“扑通”跪了下去。老疙瘩说:“香香婆婆我不想离婚,我娶了爱爱我愿意,爱爱的嘴豁是豁,睡觉又不碍事,这都怪俺娘哩。” 豁子嘴爱爱“扑通”跪了下去。爱爱说:“香香婆婆我也不想离婚,我嫁给老疙瘩我愿意,老疙瘩腿瘸点也不碍啥事,这都怪俺爹哩。” 七爹跟阿水婆互相瞅了瞅,弯腰去捡票子,捡完后直往香香手里塞。 七爹说:“嘿嘿,香香妹子我老糊涂哩。” 阿水婆说:“香香妹子你大人大量哩。” 香香接了票子。接过票子后香香又哼了一声。香香说:“你们听着,赶明儿谢媒的四样大礼一样也不能少。还有啥话说?没话说就滚。” 香香说完转身进了屋,“哗啦”一声关了门。 外面就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香香盘腿坐在床上,蘸着口水数钞票。数着数着,香香住了手。香香想:不能再这么干了,得去镇上办个营业执照,给家里挂块牌子,就叫“香香婚姻介绍所”,这样就能受到法律保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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