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西施传

                               草根西施传                    〇 卢苇

                               史 小 花  

    史小花是幸福大院的门卫。

    按说，一个农村妇女，已五十出头，又独自养家多年，早成了木渣柴。

    但史小花却是例外，皮肤白，五官美，嘴角一个小酒窝，笑不笑都耐看。

    门卫三年，史小花就有了个外号醉西施。

    不过，要讲故事还是应当从头说起。

    史小花是个寡妇，早些年，男人陈建国南下打工，突然重病缠身去世，说到底应该是污染所致。但正值改开之初，人们少意识，社会缺法规，私企老板抵死不认账。最后，拿了三万块了事。

    男人去世塌了顶梁柱，史小花一家五口，俩娃子加公婆，日子就艰难。勉强挨了二年，公爹又因病去世。实在没法子，史小花就进城找了老表李志学。

    说来也巧，那几天县政府行管科长李志学正在为幸福大院的门卫伤脑筋。

    幸福大院是个老家属院，有十几栋旧楼房，县委县府四大家的大小干部都住在里头。人多了麻烦就多，这半年大院的门卫接连出岔子，不是不正经干就是闹着要加薪。最近一次更新鲜，新来的门卫串通大院里的一个官二代，偷了省府下派干部女副县的二万块。女副县是才出校门的博士，年轻怕羞没张扬，回省里休假去看望老领导无意中当笑话说了。老领导是原省委组织部部长，他可没有只当成笑话听，第二天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县委书记。

    可想而知，书记同志十分理解老领导的意思，随即要求行管办主任姚新国尽快解决幸福大院的安全问题。转过身，姚主任就安排李科长着速办理。

    正在考虑聘用新门卫，史小花恰恰来找活干，李志学有了想法，立刻向姚主任作了汇报。

    姚主任是文革后的大学生，雷厉风行，吃饭也不忘工作，无意中说到门卫引起了老爹的注意，一五一十问清楚，姚老头叹一声说：“唉，想不到竟然成了这样子，可是不管咋说也不能叫人饿饭，你既然碰上了，就该伸把手！”

    原来，姚主任的老爹姚有田文革前是副县长，运动中挨整蹲牛棚就在史小花的婆家黑虎乡。当年史小花的公爹陈八娃是全县乡镇造反派总司令，赫赫有名，批斗走资派从不心慈手软。一次山洪暴发，黑虎崖水库抢险，陈八娃强令姚有田下水打木桩，护板突然垮下来，砸断姚的一条腿，差点要了老命。

    不久，史小花当了门卫，她当然不知道姚老头以德报怨这一出。

    好的是，史小花一上班幸福大院就有了大变化。

    首先，大院里的清洁卫生翻天复地，旮旯缝道吹堂亮阁，连下水道口的铸铁篦子，史小花都掏刷得闪亮光。安全更不用说，她白天值班，夜间还在大院里巡逻。这可没有人要求，完全出于自觉自愿，要不是那天半夜姚老头起来满院子找小狗吉娃娃，还碰不上掂着手电木棍四处察看的史小花。姚老头很惊奇，第二天就给儿子讲了。他感叹道：“这女人不错，又值班又扫地又管收发，还主动地巡夜！换成男人该如何！她家庭负担重，你们得体恤，工资不能乱发能发补助啊，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其次，由史小花提议，李科长请示姚主任批准，安排工人在门卫房旁边建了个二间房的活动室，桌椅、沙发、空调、电茶壶、跑步机一应俱全，还有个小洗手间。对此大院里的老老少少都叫好。事前史小花就对老表说，不用加人加钱，活动室的事就交给我干，保证人人满意，绝不给你丢脸。

    经过一番整治，门卫室内外一新，李志学告诉表姐，经领导研究，史小花一身多劳尽职尽责很辛苦，每月工资之外再补助生活费三百元。

    这之后，姚老头也经常来门卫房走走看看。

    姚老爷子为人稀哈，老少都称他姚老头，但史小花却只叫姚叔。过去的事情史小花听婆婆说了，心里记着恩呢。

    接着就出了那件叫人尴尬的事。

    春节前，县委政府大力整顿政风政纪，行政机关一律设置廉政监督岗。各机关家属院同步跟进，门卫房要登记陌生来客，杜绝请吃送礼。

    可偏偏有人不知高低，开着小车到幸福大院给王县长送礼。因为主人在省城开会家中无人，送礼者委托门卫帮忙办理，而后即匆匆离去。

    史小花正要将礼物上交，恰巧姚老头来了，说：“等见了本人问问再定，老王这小子我清楚，他绝对不会收礼！你现在一上交就要满城风雨！”

    史小花想想说：“那不好，我是门卫，要凭良心，要按规定办事。”

    礼物一上交，风口浪尖，真假莫辨，一时议论四起，王县长口碑失重。

    但经县纪委一番严查，错了！箱子里装的名酒“越王春”是王县长在杭州的亲家买了请过路车司机带来的，不仅有原始发票为据，还有一封家信作证。

    事后，王县长提了两瓶酒感谢姚老头。姚老头当然不收。王县长说：“二瓶酒算啥，就凭您老那句话，千金也不多！”又说，“也不是全谢你，还有小史，这个门卫难得！人又漂亮，喝杯越王春就成了醉西施啦！”

    最终，姚老头留了一瓶，但转身就拿了二千元叫史小花转天还给王县长。

    史小花一见大惊道：“妈呀，一瓶酒二千块？”

    姚老头说：“少见多怪，他为啥说你是醉西施，就因为这是名酒越王春！百年的老窖赛茅台！去，随便炒二个菜，咱爷俩中午也尝尝鲜！”

    史小花本来就漂亮，加上她热心快肠乐于助人，几年间，大院男女老少千把人提起史小花都亲近得不行。大伙心里早有同感，想用个什么话来表达表达，仿佛也就是在等个开头。这下子好了，王县长金口玉言三个字，干柴烈火一阵风，醉西施的名字就喊开了。

    名气一大，漂亮寡妇史小花成了出头鸟。不满一个月，她就先后接待了四个醉醺醺的老勾践。

    说老勾践当然是开玩笑，但四个求婚者，只有一个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的那个老哥哥叫金喜山，退休前是文化局副局长兼豫剧团导演，年轻时扮演沙家浜的刁德一是一绝，名动省内外。文化人有品味，口不谈钱，但长相实在对不起观众，比瘦猴还瘦猴，外号就叫金小刁。

    老金认识史小花，完全是个巧合。

    半年前，大院里的老妇女们要参加地区旗袍大赛，请老金来教走步。史小花进活动室送开水，老金叫道：“好一朵牡丹花！咋来晚了？”女人们齐说：“错了错了！这是门卫史大姐，她不参赛。”老金猛一愣，连连道：“可惜可惜。”

    此后，练不练走步老金都成了大院活动室的常客。有一回还提了瓶茅台来跟姚老头对饮，酒兴一高，亮开嗓子就一人三角地唱了场智斗。人们也慢慢明白他在追史小花了。老金当过演员，心细，精明，听说史小花的儿子夏天大学毕业，就叫自己儿子提前在深圳给联系了工作。暑假中见到了史小花正在省师院上大三的女儿，几句话一说，发现姑娘悟性很高，酷爱文学，就给在省报当副总编的侄儿亲笔一信，介绍姑娘去实习。杜甫有诗道，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老金几件事做得又自然又体贴，情深意长。

    可是奇怪，史小花的态度却一直不明朗。

    姚老头心疼史小花孤单少帮手，劝她道，老金这人不错，懂感情，体贴人，过日子重在心好，长相在其次。史小花听了只是笑笑，仍然无话。旗袍赛进入决赛，老金弄了门票让史小花去开眼界。老金说：“颁奖仪式请了中央歌舞团歌唱家来助兴，机会难得。”姚老头也说：“小史，不用操心值班，有我在！你天天看大门，这回也去看看歌唱家，享受一回！”

    可惜的是史小花没有看成歌唱家。因为就在决赛前一天，姚老头的老伴突患脑溢血去世，一连好几天，史小花和老金都在帮忙。

    人亡心痛，怕老爹一时放不下，在武汉工作的女儿就接姚老头去住几天。

    姚老头离家远行，老金正式向史小花求婚，迫不及待。

    老金说：“小史啊小史，你为人太完美，我是梦寐以求！”老金的好话叫人肉麻，老金的好处叫人难忘。但史小花仍然迟疑不决，老金心如汤煮却又说：“不急不急，人生大事你再想想，我能等。”

    人不急天急，刚刚才消停一天，大院里又出了事。

    火烧起来的时候，史小花正在院子里扫地。看见姚家窗户冒烟，心里恍恍惚惚道：“咋了，老爷子没走？”眼见浓烟越来越大才想到是火灾，之后就拼命大叫起来。正是上班时间，院里根本无人应答。惊慌中史小花跑上五楼猛敲姚家防盗门，根本无人应答。猛然想到报警，反身要往楼下跑，眼光一飘之间，扫见老金正从门卫房匆匆往外出，史小花刚张嘴要喊，老金一闪就出了大门。史小花心里猛一沉，也顾不得多想了，飞身下楼冲进门卫房打了119。

    得亏消防车及时，火没有烧大，只有姚家受灾。原因查清了，是姚老头因为太伤心，女儿催着离家，临走恍惚忘了拔电热毯插头，时间一长电线短路自燃了。

    接下来，史小花又帮着赶回来的姚老头忙了几天，才把屋子弄整洁。

    几天后老金来了，见到姚老头大惊道：“你咋回来了？不多住几天？”听说失了火，老金则更吃惊，说道：“哎呀，不巧不巧，这些天我下乡走亲戚了，没能帮一把。”又道，“万幸万幸，人老了安全为大，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说完就忙着去超市买酒买菜，要给姚老头接风压惊。

    炒菜就炒菜，喝酒就喝酒，史小花忙得团团转，劝酒碰杯也不推辞，只是说话不多，大声笑也不多，脸色就象无风的湖水。

    从此之后，老金没有再来大院跟人们谈天说地。

    终于，姚老头意识到了，问史小花：“老金咋不来了？你得罪他了？”史说：“你的意思我喜欢得罪人？”姚摆摆头又问：“那天喝酒你说他了？”史说：“他是大导演，又是老领导，来了就是客，我还能说他？”姚想想又说：“不对不对，我去添饭时，你们在叨叨啥？”史卟地一笑说道：“家常话能有啥，他问我对他的看法，我回了一句，你还就是个金小刁！”

    姚老头糊涂了，自言自语道：“就为这句话？他就不来了？老杂毛！你不是谁是？大名鼎鼎的金小刁，还会有假呀？”

    半年后，史小花嫁给了姚老头姚有田。

    事情是史小花提出来的，姚老头开始拒不答应。姚说：“不行不行！糊涂虫！我是你叔！是你叔！”史说：“虫不虫叔不叔，你都是姚老头！”姚说：“你是不是疯了？好端端的非要背黑锅！”史说：“不对！不是疯了是醉了，你忘了吗？我可是有名的醉西施！”

    对表姐成家，表弟李志学喜忧参半，他操心又要找门卫了。

    这天，李科长在办公室接到了姚老头的电话。

    姚老头说：“是小李老表吧，小花叫我替她汇个报，不担心门卫，今后我俩都归你管，她大我小，我是二门卫……”

                                       吴 大 兰

    吴大兰性子烈，说话办事比男人还男人。

    正因为如此，东门社区兰天家政服务公司才赫赫有名。

    市报女记者来采访，开口问：“听说你们办公司不是为了赚钱？”吴大兰眼睛一轮说：“屁话！不赚钱我们喝西北风？”女记者硬了硬口气又说：“那你们公司还是收钱办事有偿服务，没人们传说的那么完美。”吴大兰脸一黑说：“去去去！记者谈钱，铜臭哄哄，胎毛还没褪尽就来教训人！”

    采访夭折了，女记者含着泪对社区闵书记说：“啥女强人！简直是个疯婆子！”闵书记笑了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她就是个疯婆子！另一半你没有说，她还是个漂亮女人，不少人就叫她疯西施！”

    闵书记是女记者的小姨妈，说的是亲情话。

    女记者聂小美，中科大法学硕士，刚入职头一回采访即出师不利，心中便极不服气。这时小姨又说：“吴大兰可不光是做家政，她还在社区郊外办了一家宾馆，名字叫‘新家乡’，三星级，标间就有几十，还有个特殊规定，凡是农民工住宿打三折。吴大兰做的好事数不胜数，但她就是不愿张扬，一张刀子嘴伤过记者自尊心。报社这次安排你采访是经我们社区再三请求才决定的，你如采访成功不光证明硕士的实力，还帮社区宣传了道德榜样，不会裹足吧？”

    第二天，聂小美又走进了兰天家政服务公司。

    聂小美还没有开口，吴大兰就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咋又来了？”聂小美道：“因为我有报道社会的责任。”吴大兰说：“人人都有责任，本人的责任是家政服务，跟你的责任不对码。”聂小美说：“错！我除了责任还有任务，采访是社区安排的，你该配合。”吴大兰说：“哟，小嘴怪利巴，可惜我没功夫——”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从门外闯进个中年男人，牛高马大，吼道：“谁姓吴？谁叫吴大兰？”吴大兰扫一眼说：“咋了？失火了？失盗了？有话好好说，吼什么。”那男人忽地凶到跟前说：“老子想吼就吼！你搭腔你就是吴大兰！凭啥撵我的租户？”吴大兰说：“危房不能出租，要整修！”那人一跺脚叫道：“你放屁！谁敢说我那是危房？”吴大兰说：“危不危你心里有数！高价租给几个学生，只知道要钱！良心叫狗吃了？”那男人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又吼道：“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老子们自己商量的，跟你们家政啥关系？你是多毬余！”

    吴大兰火了，大声道：“嘴巴干净点！”扭头朝套间里喊一声，“力国！你们出来！”话音一落，三个小伙子从里屋走出来，打头的很魁武，问道：“干妈，啥事？”吴大兰说：“这就是我说的房主老麻，你们跟他去看房子，没有大的出入就照我们商量的办。”叫力国的小伙子哼一声说：“你就是麻皮子？又喝多了？走！跟你看房子去！”面对几个小铁塔，麻皮子早蔫了，但强要面子说：“看就看，谁想修谁修，反正老子不出钱！”

    人们乱哄哄一走，聂小美问：“你有干儿子？这几个都是？”吴大兰说：“啥稀奇，这才一半。”聂小美惊大眼睛正要再问，进来个中年妇女叫道：“不行不行！吴大经理，老黄脚这钱我挣不了！”吴大兰突然满面春风，倒杯茶递上说：“大姐消消气，老奶奶又发疯了？”那妇女道：“何止发疯，是要吃人了！你看看！”边说边抬起一条胳膊，上头一排四个血牙印。聂小美在旁边惊叫一声：“咬破皮了！要打预防针，打狂犬疫苗！”吴大兰说：“对对对！不能耽误！快走，现在就去医院！”边说边扯起那妇女匆匆出门而去。

    眨眨眼，屋里就剩下了聂小美，进退两难时拨打了小姨的电话。

    聂小美一通苦诉，很委屈。闵书记听后却说：“你糊涂，是她不见外，叫你替她值班呢。什么？你说麻皮子？见到本人了？那是个酒麻木，靠老爹留的房子吃房租，他想避开家政公司收高价。你说啥？他租房跟家政公司没关系？不错，是没关系，但你不清楚，吴大兰嘴硬心软，她担心危房塌坏学生，麻皮子又沾酒犯迷糊，所以决定自己公司出钱替他修房子！这事她给社区交过底。什么？干儿子？哈哈，那几个小青年是她从少管所领出来的，很有几年了，现在个个都很成器，是公司的骨干，喊干妈那是他们情愿！噢——你问老黄脚？她才是干妈呀！当然是吴大兰的干妈！老人的儿子是烈士，老山反击战中牺牲的，老人如今是孤老，国家优抚重点。什么？她咬人？不不不，那是她病重了！多年的老年痴呆呀！小美，说到这儿小姨再不夸夸吴大兰就不行了！你知道吗，她认干妈就是在发现老人痴呆的那一年！出高价请保姆，千选万选委屈求全，对老奶奶比亲女儿还亲！你问为啥？因为她是军嫂，她男人也在老山拼过命！”

    聂小美心里发热了，插话说：“想不到，这个吴大兰还真是不一般。”

    闵书记说：“你看你，疯西施疯西施！一个疯字大有文章，热心快肠，雷攻火闪，从不拖泥带水！小姨最佩服吴大兰的人品，希望你能够完成采访！”

    可惜，聂小美的采访又夭折了。因为，突然爆发了新冠肺炎。

    武汉封城，全国严防。一年多，聂小美都在报社围绕防疫工作忙碌，根本没机会完成中断的采访。但说起来也怪，工作再忙她也没有忘了吴大兰，反而是工作越紧张越容易想起吴大兰。一想起来心里就会发热，就会引起不少有关吴大兰的回忆。譬如，小姨曾经告诉她，疫情一开始吴大兰就自费五万元为社区网购了一万只N95口罩，接着又将公司的十几个年轻人组成巡夜队，由社区统一安排专门值夜班。整个疫情期间，一直到现在，东门社区防疫工作的主力就是兰天家政的员工。还有，前不久小姨来电话说，疫情一缓解，吴大兰就有了新闻，她正在筹办一家康养中心，规划很前卫，是社区老龄人群的大喜事，也应该是报社采访报道的好时机。小姨的话曾让聂小美一阵冲动，暗下决心要重访吴大兰，把原来那根没有完工的项链接起来。

    赶早不如赶巧，一个周六上午，小姨的电话叫醒了睡梦中的聂小美。

    闵书记说：“你又加班了？明天中午有空吗？吴大兰请你参加她的婚礼！”

    “什么？”聂小美忽地坐了起来，说，“婚礼？小姨，你破天荒！我知道她有男人！五十出头了！还结婚？跟谁结婚？到底啥情况？”

    闵书记说：“你看你，真是记者的脾气，激燎毛啊！电话中咋说得清楚？但我觉得对她的事情，你一定有兴趣！你问她跟谁结婚？跟她的副经理龚力国啊！小她二十岁呢！你吃惊不吃惊？好了，其他情况见面谈。疫情期间不张扬，仪式就是请几个朋友喝茶谈心。打住打住！你接着睡觉，明天早点过来！”

    根本用不着明天，聂小美当晚就见到了吴大兰。

    不过，是吴大兰打电话约的聂小美。

    吴大兰在电话中说：“喂，聂大记者，想不到吧，虽然请书记带了话，但还是想当面说一声。晚上有空吗，去女儿红茶吧坐坐？”

    聂小美走进“女儿红”茶吧时，吴大兰已经先到了。一见面吴大兰就说：“聂大记者要主持公道！我不是喜结良缘，是被人强暴了！”说完即哈哈大笑，笑得聂小美云里雾里变成了泥菩萨。但接下来一席长谈，两人仿佛又成了亲姐妹。分手时已是子夜，看着吴大兰远去的僚俏身影，聂小美在心中叹一声：“疯西施疯西施，货真价实，疯到家了！”

    原来，吴大兰的爱人郭勇是战斗英雄，八八年在老山排雷负重伤，十几年瘫卧在床。其间，郭勇多次要离婚，吴大兰坚决不干。至于龚力国，聂小美有印象，就是那个带人去看老麻房子的壮小伙。吴大兰肯定喜欢他，一提到龚的名字，满脸的慈祥柔和，身上的男人气概荡然无存，言语的期期艾艾之中，只剩下动人的爱怜了。吴大兰说：“龚从小是孤儿，缺少亲情温暖，长大后虽然体格健壮如牛，心思却细密得象个大姑娘。以前他一直把我和郭勇当长辈尊重，前不久却突然提出来要跟我结婚成家！这家伙！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他明显是在可怜我跟郭勇！其实是小看人！再说狠一点，是在侮辱我吴大兰！别人议论纷纷冷言冷语象下刀子，我都不含糊，可我就是不明白,他竟然也小肚鸡肠！好好的青春小伙非要娶个半老徐娘！在一般人眼里太离谱了！你想对我们好，完全理解啊，何必非要闹得满城风雨！非要去爬华山一条路？我这辈子最厌恶出风头！他心里清清楚楚，却偏偏又要来给老娘惹狐骚！”

    然而，叫吴大兰万想不到的是，还有更大的不明白在等着她。

    不知道何时，龚郭二人竟然暗中联合起来，开始共同对吴大兰作战。一个天天嚷着要离，斩钉截铁。一个天天吵着要结，信誓旦旦。吴大兰一下子左右支绌难于应对，成了两个男人的箭垛子！

    说到这里，吴大兰激动起来，大声道：“好妹妹，我是逼上梁山了，想不开也要想开了，横下一条心，离就离，结就结，郭勇总算答应离婚不离家了，今后我跟龚力国一起伺候他！老腿旧胳膊，一窝子老鼠不嫌骚，终究还是一家人！再低下头想一想，万古千秋一个情字，它放过谁了？没有！从来没有！”

    聂小美见有茶客朝这边张望，就说：“姐，小点声，莫叫人笑话。”

    吴大兰说：“谁笑话谁呀？我才不在乎！笑呀骂呀我早就习惯了！事情一传开就有人骂我道德沦丧，有人骂我伤风败俗，还有一个自称什么大师的撇货，竟然说我有恋童癖！是犯了教唆罪！呸！教唆你娘的臭脚！啥叫恋童癖？那叫心疼人！我是怕男小女大今后委屈力国！狗屁大师放狗屁，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听到这里，聂小美也忘情了，大声叫道：“姐！你作的对！有男大女小，就有女大男小！这叫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听见夜猫子叫还不出门了？真是可笑！所以我要衷心祝福你们！你们是两情相悦——不！是一家人相亲相爱——地久天长！所以还要提醒你，婚礼过后要接受我采访！因为这个妹妹也是一家人！”

    吴大兰听了大笑道：“好好好！我破例！妹子当然是一家人！一家人当然要人丁兴旺！告诉你，郭勇比我们还着急，他叫我们结了婚就抓紧要孩子！年龄大就作试管婴儿，万一有妨碍，就去申请领养……”

    第二天一早，聂小美洗漱完毕正在画妆，手机响了，是小姨打来的。

    闵书记说：“小美，婚礼改期，吴大兰去深圳了，凌晨走的，那个愿意为康养中心出巨资的外企老板，有急事约她见面。她说本来想跟你通话，又怕你熬夜写文章在睡觉，让我先替她说一声，等回来再当面道歉。对了，她还说兰天的事业越干越大，准备成立总公司，到时候，她要聘你当法律顾问！”

    聂小美关了手机，在心里叫：“当顾问？开玩笑！小姨，你应该知道公务员不准在企业兼职！更何况你早就知道，我聂小美还就是喜欢当记者！”

    看一眼镜子，里头的人儿淡妆如画，聂小美心里一甜，忽地就想到了疯西施三个字，咬咬嘴唇，轻轻叫一声：

    “吴大兰，好你个疯婆子！”

                                    肖 燕 燕

    “想吃面，找燕燕。三块钱，赛神仙。”这是个顺口溜。

    只要是经常在燕燕面馆过早的人，老老少少都知道这个顺口溜。

    特别是那些习惯懒床却又害怕迟到，爬起来抹一把头脸，轰起电动车一阵风地飞到城北，呲地一声停在面馆门前，进屋就急慌慌吵着要赶快吃了去上班的愣头青们，看起来象是在五马三枪凑热闹，其实根子就在顺口溜。

    顺口溜是人们的心里想，非要刨根问底，无非四个字：老子喜欢！

    要说喜欢，当然就有理由。

    这理由的头一条，似乎就是实惠，而实惠首先是份量足。

    有两个心眼活的家伙暗中打赌，先吃遍城中小吃店卖的面，然后再比较，同品种同价钱，同是一碗面，燕燕面馆的总要多出一筷子。为此赢家喝了输家的一瓶茅台，美得手舞足蹈。因为赢的可不是小家子气，是慧眼识才！

    这理由的第二条，肯定要比实惠重要，那就是随心随意。

    燕燕面馆的品种多，日常有三种，挂面、宽薄面、手擀面，任由你挑。

    挂面是机制的——有人喜欢吃挂面，还要煮硬点，咬断要有白芯——其它二种面则是人工擀的，入口筋道，越嚼越香，吃的人就占多数。再就是用的佐料也由你挑！而且堪称巨细大全！葱、姜、蒜、酱油、香醋、小磨油、芹菜末、香菜末等等一般的不说了，额外的还有辣椒酱、甜面酱，熟磨菇丁、酱罗卜丁，更出格的是还有一小钵子绿茵茵的芥末！弹丸小城里的小面馆，竟然具备大酒店高档餐厅才有的芥末！仅凭这一点，你就不能不服气，服气就是喜欢啊！大清早的爬起来，饥肠辘辘，又慌张着上班，此时此刻，一大碗热乎乎香喷喷娇乍乍的汤面条呼呼噜噜地下了肚，一天的精气神就全都爆出来了。

    据说，燕燕还会做一种少见的杠子面哩。

    杠子面的手艺是燕燕从大武汉的饭店里学来的，揉面成坨，比手擀面略硬点，揉好放进大木瓢，瓢底有小孔，握手为拳，对着锅用力挤压瓢中面团，面条就从盆底小孔中滴溜溜地出来了。这种面圆而挺，因为是挤出来的，韧性就大，吃面时牙撕口拽的样子，能显出不少龙虎气。面条特殊，面汤更是精华。面下锅之前，先把黄花、木耳、金针菇，牛肉丁，土豆丁，胡罗卜丁一锅烩好，老抽变色，七分熟时下面，大火猛烧，面汤一滚勾粉芡，大滚时一淋小磨油，顿时清香四起美味扑鼻。满满盛一碗，依喜好自己加小葱、蒜苗、香菜细末，端起碗嗅一嗅，灵枢一时大开，真是面条还没有入口，嗓子眼儿里早就伸出手来了。

    不过做杠子面费时费工，价钱略高，没有人预定，燕燕就不做。

    这喜欢的理由还有第三条，它当然比前两条更重要。

    俗话说，老鼠子拖木掀大头在后。既然是面馆，份量足、味道美、食客满意这些都是该当的，关键是看谁做得更好！这个“更好”就是“大头”。

    燕燕面馆小而全，尽为食客着想，广受欢迎，这就是面馆的“大头”。这个“大头”是燕燕用无量数的辛勤换来的！再换句话说就是，燕燕面馆的一切好都在燕燕的人好！

    肖燕燕是个美女，亲切温和，秀色可餐，当然人好。

    可惜啊，燕燕又是个天哑。但有此一憾则更让人多了几分爱怜。

    面馆常客姜仁礼老人，鸿儒博学，文化高古，退休前是占县城中唯一的特级语文教师。老夫子天天早上慢走一万步，从城南到城北，最后在燕燕面馆吃碗手擀面，跟老友老元伯相互敬支烟，吞云吐雾一番再回家。老夫子说，人一辈子就是活个心情，燕燕身残心不残，有志气，我吃不吃面都喜欢！对燕燕的美貌老夫子也有诗句赞道：“国色天香，古城灵芝。秀色可餐，燕燕西施。”

    燕燕西施之称，情重无比，也恰恰玉成了顺口溜的高雅版。

    当然，不在乎溜啊诗啊的也大有人在，他们只有一个心眼儿，那就是只喜欢燕燕，喜欢看她的人、吃她的面、帮她干活，喊她燕燕西施！

    这其中，老元伯就是个重要人物。

    老元伯大名元志义，七十有八，鰥居多年，儿子元长涛大学毕业经商深圳，如今已是富翁，多次要接父亲团圆，无奈老元伯不离故土，坚持独居。儿子为尽孝心即遂了父愿，寄回钱款在城中买了电梯房，雇请保姆日常照料，自己则隔三岔五视屏问安。老元伯有临街祖屋两间，乔迁新居后即租给了肖燕燕。

    租房的中介是元长涛中学时的同窗好友皇甫朗，租户肖燕燕是皇甫朗妻子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而皇甫朗则是上任不久的县残疾人联合会主席，关心福利院的残疾员工肖燕燕当然也属份内之事。

    想当初，皇甫朗给老元伯介绍燕燕，刚说到姑娘身有残疾，但更有志气，一心想自主创业开餐馆时，老元伯就截了话头道：“不说了，房子就给她住，想干啥干啥，不收租金！”皇甫朗大惊道：“不收租金咋行？”老元伯道：“有啥不行？我的房子我说了不算？”换口气又说，“你虽然是办公事，但看得出来是诚心要帮她，否则就用不着亲自跑来了！一听你说，就知道是个好姑娘！就应该帮忙！你是长涛朋友，又是姑娘小姑父，今后老爷子就把她当亲孙女待！”

    为了面馆尽快开业，皇甫朗日夜操劳，费心费力。从规划设计、装修选材到跟工头谈判签合同，都是由他作主，燕燕反倒成了个小帮工。

    燕燕用双手当着老元伯乱比划，心情激动，眼含泪水，好象有话要说。

    老元伯以为燕燕是感激，连连用手势劝她不必，表示他关心你是应该的！

    面馆装修完工，按皇甫朗意见至少要空置三个月，消除甲醛污染。

    这期间，皇甫朗联系了省残联，安排燕燕到省城武汉赫赫有名的凤凰城酒楼培训。燕燕本就天资过人，加之珍惜机会，努力超常，红案白案一齐学，短短三个月就练成一身硬本事。碰巧全省服务行业举办技艺大赛，燕燕作为酒店年轻学徒报名参赛厨艺，竟然过关斩将得了亚军。酒店的唐经理大惊大喜，本来他就看好燕燕，这时即横下心来请示省残联要求留人。皇甫朗到省城开会得知消息不动声色，待会议结束悄悄接了燕燕不辞而别。气得唐经理在电话中大骂皇甫朗太不够朋友，过后又专门到省残联找有关领导发牢骚，要了一大笔扶持经费。

    对此一段经历，老元伯只要提起来，燕燕就是一脸苦色，双手乱摇。

    老元伯见了也不在意，认为是燕燕懂事明理，是心怀感激知恩图报。

    从武汉回来，皇甫朗一心筹措面馆开业。安排县残联的刘科长具体负责，还从福利院为燕燕找了个助手杨小斌，年轻小伙子，也是个天哑。

    终于，鞭炮一响，面馆开业。门悬长匾，黑漆泥金，匾上“燕燕面馆”四个大字，擘窠行楷，龙飞凤舞，是老夫子姜仁礼的手笔。

    正是因为如此如此，燕燕面馆一开业即红红火火，非同凡响。

    燕燕面馆是早晚营业，食客鼎沸。

    生意红火，燕燕和杨小斌就天天忙得跟头流水，老元伯于心不忍，本来一天两顿就在餐馆搭伙，心一横干脆自愿成了面馆的准员工。

    可惜终究是客多事杂，难于支应，三个人齐心协力坚持了数月，体力上实在扛不住了，燕燕狠狠心，一咬牙停了晚餐。

    几天后，皇甫朗得知此事，破天荒发了火，晚上来面馆对燕燕大拍桌子。

    老元伯看不过了，说：“有气冲我来！停餐是我叫她干的！为了添人手燕燕向你提过多次，可你就是不吐口！到底为了啥？”

    见老元伯护短，皇甫朗急火攻心，叫道：“为啥为啥！你说为啥？为了单位名誉！为了争取省里的经费！但说到底，还是为了她肖燕燕！现在，面馆是省级残疾人创业典范，正在努力争取当全国的典范！就在前天，县里已经决定推荐肖燕燕参加今年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评选了！县委王书记一再强调，肖燕燕评全国劳模是大事，相关工作必须全程绿灯！你们停了晚餐，营业时间变了，等于以前是在欺上瞒下弄虚作假！今天上午县电视台打电话询问，我赶紧跑去作解释，费尽口舌好话说完，就是这样子，恐怕还要出洋相！燕燕年轻糊涂，你是长辈不该糊涂！面馆早晚要添人，但眼前绝对不行！算了，不说了，明晚恢复卖面！如果再有人打听停业的事，就说是在换灶具！”

    皇甫朗吼完就走，老元伯要追他，看见燕燕眼中有泪，就摇摇头止了步。

    没想到的是，此后不久还真是喜事连连了。

    头一个就是燕燕面馆成了全国残联系统的创业典范，消息已经见报，只等着开会发奖牌。接着就是肖燕燕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县总工会已经在筹备表彰大会。还有一个是，省残联已把县残联定为改革创新的试点单位，批准了县残联报批的基建工作报告，经费已全部到账，工程也已经动工了。

    燕燕成了名人，采访的、写书的、请作报告的，几乎天天都有。如果在县内活动，残联刘科长带队。刘毕业于北京聋哑学校，精通手语，现场翻译。一旦出县境开会，则由皇甫主席带队，刘科长当翻译。

    紧紧张张，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

    从除夕直到年后过灯节，燕燕面馆歇业，这是皇甫朗定的。

    但是，除夕中午请皇甫朗和刘科长来面馆吃顿年饭，却是燕燕定的。

    老元伯看出来了，燕燕对这顿年饭很用心，提前几天就在作准备。

    除夕这天，燕燕不光做了一桌子菜，主食还专门做了美味的杠子面！

    老元伯比划着手式说燕燕：“你啊你啊，实心实意啊！有了这顿饭，你小姑父就是再劳累，心里也是甜的！”

    燕燕脸上泛出微微笑意，眼睛里却涌上了泪水。

    老元伯一见赶紧说：“燕燕不哭，再高兴也不哭！一年到头圆圆满满，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真心感谢小姑父，他心里透亮呢！啥远亲不远亲的，说到天边一个亲字也掰不开！他操心你是应该的！再说，你也没有给他丢脸！千辛万苦只差把命搭上了！如今面馆是全省典范，你是全国劳模，不光为老百姓争了光，也为他争了功！所以要高兴！燕燕面馆生意红火，老爷子也要借光长寿呢！”

    到了中午，刘科长却一个人来了，他带了皇甫朗的口信说，县委县政府上午举行团拜，还要慰问城郊驻军，路远回不来了，但杠子面可要给他留一碗。

    午饭过后，燕燕专门用大保温筒装了一筒杠子面交给了刘科长。

    第二天过大年，很早，鞭炮都还没有响呢，老元伯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下床开门，只见刘科长站在门口，神色落魄沮丧。

    老元伯大惊道：“是刘科长啊！快进屋，大年初一不高兴？出啥事了？”

    刘科长进屋坐下，低沉地说道：“老元伯，我们天牌跳楼了！”

    “什么！”老元伯叫道，“天牌？皇甫朗？他跳楼了？啥时候？为啥呀？”

    刘科长说：“大概凌晨三点左右，具体原因不清楚。只听人说，他昨天没有参加团拜会，是因为县纪检委找他谈话。其实，对他的贪腐早就有传言，但想不到他会跳楼自杀！”

    老元伯道：“纪检上找他肯定有问题，但是没有双规啊，还年轻啊，还有改过的日子啊，为啥非要走绝路？对了！燕燕他们知道吗？”

    刘科长说：“我刚才去了面馆，燕燕小杨都不在。问邻居，说他们昨天晚上就走了！”刘科长说着递过一个信封，又说道，“老元伯，这是燕燕请邻居转交的房子租金和你的工资。邻居带话说，燕燕明年不来了，她和小杨好上了，先回老家结婚，然后去深圳打工，等一切安顿好了再回来看你。”

    “到底咋回事？”老元伯惊疑道，“一个跳楼一个回家，难道燕燕知情？”

    刘科长听后若有所思，喃喃道：“不会吧，燕燕又聋又哑，不过——”

    忽然一下子，刘科长住了口，半天无话，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了。

    “咋了？刘科长，不过什么？你想到啥了？快说呀！”老元伯催促道。

    刘科长说：“老元伯，不是想到，是看到。昨天晚上我见不到他的人，担心面条凉了，想给他热一热，可是我一揭开保温筒却看见——”

    “里头不是面条吗？”老元伯紧着问道，“你看见啥了？”

    刘科长说：“我看见面条下象是有草！怎么可能呢？我一下子就懵了。”

    老元伯大惊，问道：“什么？面条下有草？不可能，昨天用的配菜多，你是眼睛看花了，后来呢？”

    刘科长说：“后来，后来我也觉得是看错了，加上面条还热，我就盖上盖子没再管了。可是，听你一问燕燕是否知情，我就又起了疑心——”

    老元伯没有再说话了，渐渐地，他的眼前全是眼含泪水的燕燕了。

    突然，老元伯一把抓住刘科长叫道：“明白了！明白了！你没有看错！是草！面条底下是草啊！燕燕受欺负了！皇甫朗是畜牲！他该死！于公于私都该死！”

    老元伯突然涕泪横流，低吼一声：“燕燕啊，我的好姑娘！”

（刊《陕西文谈》《鄂西北文学》2023.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