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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 惯

时间:2006-07-18    点击: 次    来源:文学襄军网    作者:崔新建 - 小 + 大

父亲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养鸡。喝酒大概与遗传有关,但是,如果父亲不是地质队员,就决不会爱上养鸡,也决不会有这段由鸡引起的辉煌的历史。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所在的野外钻探分队五号机奉命来到了云雾山区。云雾山名符其实。山高,谷深,水恶,乳白色的云雾日日缠定山头不肯散去。天好时,日头像个红红的大饼挂在不远处的空中,并无半点光芒。简易公路修到山顶,钻塔立起来了,山坡上搭起了一排排活动房屋,又一次搬迁活动宣告结束。


开钻了。钻机的隆隆声打破了亘古的寂静,吓得鸟儿入林,野兽逃遁。当时,农副产品本就奇缺,加上施工区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后勤供给发生了严重的困难。地质队员们几乎吃不上蔬菜与肉食。环境恶劣,劳动强度大,伙食跟不上,都不是最大的问题。对父亲的打击,首先是无处买酒,最糟糕的是,他那台从不离身的收音机也失灵了。连空气中都可以闻出单调味儿。一个早上,父亲再也熬不住了,独自一人下了山。傍晚,人们看见他脚步飘飘地爬上山来,背上背了个竹篓。竹篓里面,装着十只毛茸茸的小鸡。有了这些小东西,父亲的日子不再单调。房子外面有一片坡地,父亲用锹铲平了,用石头砸实了,平出一片空地来。之后,他又找来木板、钉子,叮叮当当地干了一天,一个像口大木箱的鸡笼诞生了。父亲在靠墙的地方把鸡笼垫高,上面盖了张牛毛毡,鸡笼上方,用树枝搭了个木架子。


看着这些活泼的小东西在笼子里觅食、嬉戏,父亲搓搓满是血泡的手,欣慰地笑了。以后,他把下班后的时间几乎全用在了鸡身上。他从食堂买来米,用锤子费力地砸碎,再拌些切碎的野菜,用开水烫了给小鸡们吃。他常常呆在鸡笼边,一呆就是半天。鸡长大了一点儿,父亲稍微放宽了心,经常把鸡放出去,让它们在外面觅食。开饭的钟声响了,他便拿了个大瓷碗,连饭带菜装得满满的端回来,给鸡先拨一半儿,然后才顾得上他自己。一面吃,一面还和鸡说着什么,等有人走近时,他却住了口。


那人倒了吃不完的剩饭,临走时说:“李师傅,赶明儿杀鸡时可别忘了我呀。”父亲连声道:“咋会呢,到时候一定请你吃鸡蛋。”有了父亲的悉心照料,十只鸡一天一个样地疯长,几个月后,个个羽毛鲜亮,神气活现,都有了两三斤重,并且出现了两极分化:三只公鸡,七只母鸡。它们一点儿也不怕父亲,常常飞到他的手上、肩上,头摆来摆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每当这时,他便流露出慈爱的目光,轻抚着它们的羽毛,宛若在爱抚自己的孩子。鸡开始下蛋了。过了几天,父亲又下了趟山,买回几瓶酒,把刚刚攒齐的二十个鸡蛋用油炒了,请了全钻机的人喝酒。


有人对父亲说:“李师傅,你咋恁小气,光叫吃点鸡蛋,也不杀只鸡。”父亲继续喝酒,也劝别人喝,好像没听见。机长说:“李师傅,你这几只鸡卖给食堂吧,不会让你吃亏的,也好让大伙儿改善一下伙食,都有个把月没见着荤腥了。”


父亲放下酒杯,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机长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再坚持,叫人把父亲劝进来,再不提鸡的事。


此后,父亲对鸡更加细心照料。鸡们也争气,父亲每日收获甚丰,便常常把吃不完的蛋送给别人。每到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总放着红红的光彩。


忽然有一日,有消息说局领导要上来检查工作,看望常年累月战斗在第一线的工人。整个钻机沸腾了。第二天,果然有吉普车开上山来,从里面钻出几个很有气派的人。机长带队迎接。一个老工人看见走在前面的中年人举步艰难,感动得热泪盈眶,忙跑上前去扶住。局领导一行休息后向机长说明了来意,主要是调查了解职工的生活情况。机长汇报说,他们在搞好工作的同时,积极发动职工自力更生,开荒种菜,钓鱼养鸡,已经基本上做到了蔬菜自给有余,稳定了人心。局长听后连连点头,让身旁的秘书把机长说的话记下来,作为经验向整个云雾山区的钻探分队推广。


机长找到父亲,说已经向局长汇报了他在干好工作的同时,积极利用业余时间养鸡,保障蔬菜供应的先进事迹。父亲认真地听着,他没想到养鸡还有这么重大的意义。他更没想到,局长在机长的陪同下,亲临现场参观了他的鸡笼,微笑着伸出手来,毫不计较他手上的老茧,与他热烈地握手,夸他有战略眼光,说局里准备树他为自力更生克服困难的标兵。最后,局长还高兴地与父亲合了影。父亲何时见过这等场面,神经牵动肌肉,笑在他脸上凝固了。


开饭时,局领导的餐桌上有了两只全蒸子鸡。局长要回去了,机长又从父亲的鸡笼里抓出四只鸡来,塞进吉普车,说是全钻机职工的一点心意。吉普车屁股后面冒着烟,满意地走了。


父亲就看着剩下的四只鸡发呆。


不久,父亲托人从城里带回了大量的烈酒,经常一个人闷闷地喝。有一天,他早上一起来就开了一瓶,也不要菜,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不一会儿就来了个底朝天。喝了酒,父亲摇摇晃晃地去上班,塔上作业时,从二十一米高的塔顶掉下来,落在塔布上,跌断了腿,被送进了医院。这时,局里一纸任命书下来,任命原五号机机长为云雾山区野外分队队长。


醒来后,父亲看到了那张他和局长的合影照片。照片上,局长关切地笑着,父亲幸福地笑着,后面的背景是一只鸡笼。这张照片刊登在局机关主办的《地质简报》上,照片下面的标题是:干群同心度难关。


父亲流了泪,那泪水咸咸的、甜甜的,滋味儿不一般。


半年后父亲出院了,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骨头里嵌进了不锈钢,每到天阴时就隐隐作痛。这时,他就把那张珍藏的《地质简报》拿出来看,看局长,也看鸡,好像那张报纸有止痛作用。


父亲戒了酒。以后的日子,他走到哪里,就把那只鸡笼带到哪里。鸡笼里养的全是云雾山鸡的后代,父亲没杀过一只鸡。鸡们一代代传下来,

父亲的养鸡技术也越来越高了。几年前,父亲因年老多病被调回市里搞后勤工作,单位给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们全家才得以团聚。这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妹妹也读高中了。


搬回市里那天,父亲把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扔的扔、送的送,独独把那只跟了他十几年的破鸡笼带了回来,把它摆放在厨房外的墙边。鸡笼傲然耸立,云雾山鸡们又开始在这里休养生息,成了城市鸡。先是我和妹妹觉得这鸡笼的可恶,它占去了室外空地的三分之一,想坐在外面看点书什么的,总觉得环境和气氛都不大合适。但我和妹妹都没说什么,总想着过些日子老头子想开了,或者转移了兴趣,这鸡笼自然会消失。


父亲照料鸡的兴趣有增无减,我们就开始失望。幸好邻居有一天跑到我家提意见,说我们家的鸡经常跑到他们的房子里,弄得到处都是鸡粪。那些来我们家找我的同事不知底细,到屋里当着父亲的面劈头就是一句:“你们家真够可以的,鸡笼与厨房并列,我看哪,市里独此一家。”父亲不吱声,转身走开了。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对正在吃饭的父亲说:“爸,别养鸡了吧。”父亲不吱声。第二天,他把鸡笼砸了。我和妹妹正高兴,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砖头和水泥,在原来的地方砌了个一米高、两米长的鸡舍,用钢筋做了门,不再放鸡们出来。


“这老顽固,鸟枪换炮了。”妹妹气得直抹眼泪。


夏天到了,鸡舍开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随着气温的升高,气味越来越浓。我以为机会又来了,便撺掇妹妹。


妹妹说:“爸,别养鸡了吧。”


父亲不吱声。过了几天,他开始改造鸡舍——下面用钢筋在离地半尺高的地方隔了一层,左右开了两个口子。每天早上天刚亮,他就打扫里面的卫生,弄得以后再也闻不到半点臭味。就连每天喂鸡的时间也改在了早上五点之前和晚上十点之后。不久,他又从花木商店买来一盆盆花卉养在鸡舍上。那些花卉吸收了阳光和充足的二氧化碳,长势喜人。谁还能说什么呢。


暴风雨还是来了。


不知我们厂厂长的千金小姐丽丽中了哪门子邪,竟然看上了我这个技术科的小科员。丽丽生得明眸皓齿,柳眉纤腰,能够钟情于我,我自然受宠若惊,万分情愿。于是我们一拍即合,一切发展顺利,三个月后关系已不同一般。


我向父母汇报,母亲乐得合不拢嘴,父亲转过身去直搓手。晚上他们高兴得睡不着觉,半夜里把我喊醒了。母亲说:“明天让丽丽到咱家吃顿饭吧。”


父亲终于开了杀戒。那只最大的“九斤黄”(云雾山鸡第十九代传人)成了他的刀下鬼。杀鸡时,“九斤黄”伸长了脖子凄惨地叫着,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父亲闭了眼睛,手抖抖的,一刀抹在了指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母亲大呼小叫,父亲连声说:“没事没事,破了点皮。”


鸡肉端到桌子上,我激动得真想大呼父亲万岁。丽丽吃得兴高彩烈,满嘴鸡油。父亲一直没动筷子,只笑着呐呐地说:“云雾山的鸡,味儿正着呢,你们多吃点。”


饭后我送丽丽回去。她走过鸡舍时愣了一下,然后加快了步子。我连忙追上去,问她对我们家的印象怎么样。丽丽掏出香气扑鼻的手帕,擦了擦嘴上的鸡油说:“小李,你们家门前长方体里的动物告诉我,你们是整个一窝儿的乡巴佬。以后怎么办,你心里应该明白。”说完扭身而去。

我又气又恨。回到家里,父亲已经上班去了。我把丽丽的话对母亲说了,慌得母亲拍着手大骂父亲:“老东西,你是不想让孩子娶上媳妇哟!”我,母亲,还有妹妹马上召开了家庭会议,最后一致决定,捣毁鸡舍,杀光鸡子。


父亲下班回来时,鸡舍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城市鸡全成了无头鸡。母亲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拼死拦住了红着眼睛冲向我的父亲,连哭带骂,闹得不可开交。


我把胜利成果告诉了丽丽。丽丽笑着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和一个马拉松式的长吻,憋得我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夸我“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非要马上视察现场不可。我与丽丽一起回到家里,还没进屋,便听到父亲大吼一声:“滚!”


丽丽又羞又怒,一跺脚弃我而去。


鸡舍终于清除了,鸡也没有了,丽丽也和我吹了。


父亲开了酒戒,下班就喝,喝着喝着便拿出那张已经发黄的《地质简报》看,看了再喝,喝多了就哭。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强装笑脸向他认了错,劝他业余时间打打太极拳、散散步什么的,他不听,酒是越喝越多了。

不久,我买了两只鹦鹉送给父亲。父亲看着它们七彩的羽毛,听着它们悦耳的叫声,说:“好鸟,会下鸡蛋吗?”


鹦鹉们命运不济,还没过一个星期,全蔫蔫的,没有一点儿精神。有一天,我下班后刚走近家门,突然听到笼子里的叫声有些异常,忙跑过去看——天哪,鸟笼里面,原来是两只毛茸茸的小鸡!

  

                                                                                               (1993年第2期《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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