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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肾女人

时间:2021-03-20    点击: 次    来源:文学襄军网    作者:李杰 - 小 + 大

1

女人有病,肾衰竭,恹恹地杵在阳台。

晌午,阳光移过来,准时向这矮旧的阳台布施它的温暖,顺便拥抱这疾病缠身的女人。她住三楼,不怎么出门。每次开窗透气,总呆怔着与窗外椿树对望,喃喃私语,仿佛倾诉什么。透析五年来,身体里的气力早被滤泵透空,真怀疑被透掉的不仅是尿液,还有自己的元神。两条腿灌满棉花,一踩软下一截儿,吓得她轻易不敢迈步,出门屁股便长在电动车座上。那是姐姐送她的二手车。

那颗椿是她的“树洞”和“闺中密友”,倾听过太多她的忧伤和无助。树比人强,守着这些隐秘,毫无负担地茁壮成长。它偎着墙,个头猛蹿,盖过她的阳台,再翻一层,跃上五楼,直冲房顶,将整栋楼的动静,尽收眼底。椿树犯了魔怔,女人老这样说。她是说,椿树和这怪年月珠胎暗结,鬼使神差披挂上一身“葡萄串子”,一嘟噜一嘟噜显摆着。风来,它就摇荡。要你妖精,真不怕折了腰肢。


女人膻它。


她不喜欢它太妖精,却记得自己当年是妖精。年轻时她可真美,走起路来,也这样腰肢扭摆,花枝乱颤。他,就是被她那妖精样儿迷住的。现在,她无法再妖精,透析偷走了她的妖气,淘洗得她败了颜色,再怎么看也不像朵花儿。左胳膊长期插管,鼓起一串“肉瘤”,夏天也不得不拢起长袖。她恨妖精,妖精勾跑他,扔下她和孩子们。孩子们一上学,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蜗居在空荡荡的破屋子里,只能和树说话。

椿树还结果子?她又看向椿树。树叶慌乱地掀动,像一片跃动的鱼苗儿,“哗啦啦”——翻腾在在快干涸的水里,争抢着紧巴巴的救命水源。她咂咂嘴,添添干燥的唇,把杯子凑近,小心抿下一小口,严格控制着饮水量。

楼是危房,五层,说拆待拆的,却总不见落实。女人倒是等得急。十年前,她和男人花17万买下这房,进城安家落户,图孩子上学方便。十年过去,钱越挣越难,手里的积蓄越花越少,房子越来越破,可价格竟翻了四、五倍,飙到70多万。男人很是得意,为自己投资的眼界傲骄。

女人懒理他。她只盼着拆迁,拆了房,赔了钱,她才有钱换肾。她天生独肾,年轻时身体尚无异样,也并不知自己只有一个肾。肾脏出现问题是拼二胎生儿子时的事,那年她刚满三十四岁。一颗肾,70万够了吧。哎呀,哪儿那么贵?40万吧。嗯,余下30万,足够对付抗排斥的费用。何况她天生独肾,只需一颗肾源。这回先天缺陷反倒成优势——省钱。

每周透析2次。每次四小时,躺在病床上,透着透着就睡过去,一觉醒来,护士开始拔针冲管,系止血带。她称体重,看透出去几斤水,做好记录。然后独自下楼,骑车,回家给放学的儿子做饭。圆珠笔芯粗的穿刺针头,从皮肉里插进拔出的,血,水流般出去,鲜红地奔跑在血路管里,经过透析器鱼腮般的滤网,变得洁净,最后再经过各种液体,配比好电解质的重新回流进体内。她觉得那机器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比她形体还要庞大的体外器官。她如此依赖它,它就是她的男人,为她续命,关乎她的生她的死。不,它比男人还重要,男人的离开要不了她的命,可她的命却一点也离不开这机器。

早年他们假离婚,扯了证。怨男人,开网吧和人斗殴犯了事儿,要赔偿。离婚,是为保财产。后来肾坏了,便弄假成真。最初,男人还搁家住,她患病2年后,他彻底搬出门,现在又找了个小妖精,一块在外打拼着。假离婚成真离婚。

妖精,这世道妖精多,好好的家都叫妖精祸害了,何况她这塌了半边儿的。一儿一女要上学,暂由她带。唉,她带着也是力不从心,可别无他法。他和小女人在乡下承包荷塘,养鱼养虾,自己都顾不上,哪管得上孩子?话说回来,当初进城,不就图个教育资源好,才买了这破得要塌的学区房吗?

是够破的。她把房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一圈:窗框裂了,墙皮起碱,地面橇皮,水管生锈……管他,好歹价翻了好几番。想到这儿,女人眼里又一星儿亮。

哎,天杀的,真后悔听他的鬼话,被哄晕了头,非要硬拼二胎生什么儿子,伤了唯一的肾。现在肾坏了,人衰肉垮脸无色,儿子有什么用?儿子也没能拴住他。心情好时,她站在阳台看椿树,看着看着就看出病愈的希望来。几个月来,已分不出到底是在看树,还是看自己的病——肾病和心病。

椿树结果子,吉兆?女人的心思飞一下。她有些迷信,盼它是个吉兆,也总习惯性地在生活中寻找一切蛛丝马迹的吉兆,并将这“吉”和自己的病及时关联上。椿树还能挂串子,我的病就不会好么?她盼奇迹出现,盼病突有起色,说不准哪天一早一睁眼,它就没了。想到这儿,心底又燃起希望。不迷信又能怎样,不迷信到哪儿去找吉兆?

摊开自己的生活,一寸一厘翻拣,全是霉点,哪有半根纱的吉相?

哎,有听过椿树结果的吗?她问了一句。

今天学校放假半天,女儿站在阳台面朝那棵椿树,并不作答。那张脸长着男人的五官,像他,个头也不属于她这小巧玲珑的体型,上高一的她已高过了自己。她继续挑话头儿,希望能穿进女儿心眼儿里,好达成简单的对话。女儿皱皱鼻子,满脸鄙夷,不耐烦地掐断她的一厢情愿,转身进屋。留下她隔窗继续看椿树。

她揣摩女儿一准儿想吃这口。

美美,妈妈给你做腌香椿炒鸡蛋,你最爱吃椿叶炒蛋。

不吃,谁吃腌的椿叶,一股霉菜味儿。谁爱吃霉?女儿的话阴阳怪气,怎么听都不耳顺。霉,暗戳戳说自己啊,还有谁比她更霉?

端在胸前的手,掉了一下,滑落至裤兜,整个人像被阎王被收去魂,傻杵在厨房门口。小蹄子。她忍这丫头半年了,各种挑剔,各种没好声气,各种刁难耍宝要钱的名堂,怪她的病拖累了家。

这是自己养的肉,活脱脱养出个小仇人?

她终于散了架,再撑不住,疯子般扑过去,一个嘴巴甩得响亮,“啪——”。空气静止,一秒紧绷横亘在她和女儿之间,好冷的一秒,妮子的脸上豁然五根手指印。她哪儿有这么响亮的力气?这些力气不晓得是从哪儿临时偷来的,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吃“霉”,谁是“霉”,给老子说清楚,翅膀没硬,毛没长全的东西。她把手指戳向女儿的鼻子。呸,叫你不吃“霉”,吃不吃,吃不吃?

妮子粉嫩的小脸胀成牛肉色。“嚯——”,青春期的狂躁像一根火柴头,“嗖”擦亮一蓬邪火,“呼——”一把推出去,攘的她一个趔趄,“嘭——”,飞了,重重抵在墙上,半天动弹不得。不过是个纸皮糊的人。飘轻,经不住那一推搡。没估防女儿已长出这么一把好力气,行啊,十六岁,可以打亲娘了。她就那么愣愣地被“钉”在墙上,任由重力拽着往下滑,像个脱铆的画框, “哐——当——”顺墙壁重重溜下,瘫坐在地,溃散成一滩水。  

                


2

她给自己添了身新衣——睡衣。

这两年,除睡衣她已很久没买新衣。在家睡衣,出门睡衣,医院透析睡衣,上街买菜还是一身睡衣。都是那种廉价的,狗市泛滥成灾的款——地摊货。薄睡衣,绒睡衣,夹棉睡衣,一年四季的都齐全。无一例外,全都长袖。就连夏天,也穿纱线稀薄如汤水的长袖睡衣,仿佛她已病得不知冷热。

睡衣,让她从人群中分离,成为另类。睡衣和它的质地,向每个人剧透着她的生活:这是个不工作的女人,她可以24小时裹睡衣。她的脸色如实诉说着身体的状况:这是个不健康的女人,怕是患上什么病,活得勉强,绝非什么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

是啊,超市促销员还统一着装,菜场还要求菜农罩上红马甲,上面还醒目地打着“xx菜场”的标。卖菜怎么了,卖菜的都比她强,那都算人在职场。

她呢?就是个废物。

没钱置办衣服,也没工夫讲究美丑。睡衣,是最实惠的,她的活动半径:家,医院,菜场。这三者的位置相连,构成一个牢靠的三角形,边长稳固在100米左右,支撑起她的生活。这是命运的手掌布下的“天罗地网”,她无法逃脱。再逃能逃脱那台机器的掌控?每周两次,她得乖乖地老实地去。一开始出门进门还换衣服,后来嫌麻烦,也没力气再折腾,索性就睡衣到底。反正一进门就累得要躺,去医院也是躺,到菜场就是买把菜,偶尔割两斤肉的功夫,来去一二十分钟,说上街,充其量也就算“虚晃一枪”。

谁认识她,谁在意她?一个外来户,离异的患重疾的单亲妈妈,跟这城市又有多少实质联系呢?不过就是个边缘人中的边缘人而已。

她松一下止血带,把袖子赶快拢严实,生怕旁人看见,又翘首望几眼校门口,她要等儿子放学。两指宽的止血带,箍在小臂上像供奉的符咒,不能轻易摘下,一旦疏忽,出血不止,命就没了。她小心地每隔两小时松一点,天黑前松完,待穿刺孔完全闭合,才敢取下。儿子让放学去接他,她体力不行,只能每周五透析完,勉强满足一次他的小小愿望,平时都是孩子独自上下学。好在学校离家近,出家属院,一拐弯就到,她也不用太担心。

儿子9岁,上三年级。得病那年他才4岁,她多么不甘心也不舍得死啊,她不接受尿毒症晚期的诊断结果,逼着男人把手里不多的存款取出十万,跑北京上海武汉,一遍遍检查复查。肾衰竭,肾衰竭,还是肾衰竭。老天爷并不因她的不甘心而网开一面。34岁,她才34岁啊,一个女人的花期怎么可以说完就完?她不服。抓中药,吃西药,折腾大半年,身体仍一天天肿胀起来,尿液从能挤出一点,到后来一滴也排不出,就用了短短数月。直到有天,男人再不肯掏钱,不耐烦地吐出一句“你这零件估计都坏完了”,她的心才像块寒透的冰,被锤子“砰”砸得稀巴烂,碎裂一地,透凉凉地死了。透析半年后,她彻底认了命。

钱花了,病却无起色,俩孩子还要养,生活还得继续。她没工夫再想自己。就和男人,在巷子口摆了个流动小摊,做蛋仔卖,兜售给往来的学生娃儿。晚上,又不怕累地去北街赶夜市,一天下来也有一两百的收入。运气好时,逢周末北街人流量大时,还能挣上400来块。夏天,再捎带上莲蓬,收入会再有增余。反正,只要不往心里搁病的事,日子也风平浪静,烟火人间地过着。唉,若非病情恶化,无法陪男人出摊挣钱没了活路,男人就不会外出打工,那样的话,就没小妖精啥事了吧。

她已走不动路,上楼更是吃力。儿子懂事地把肩膀凑近,妈妈你搭着我上楼,我驮着你一点,这样你省些力。她的泪簌簌落下,儿子,你怎么这么懂事,懂事得叫妈妈心疼。女儿则不一样,嫌弃她,前后脚走,也从不管她,上楼总离她丈把远,走得快快的,生怕沾了她。心里好难过。丫头的这态度,比男人扔下她还叫人难受,像小兽尖利的獠牙毒辣地啮咬她,前一秒还在母兽的怀里吮着奶,下一秒便翻脸不认人。她心里流血,痛得要死也倒不出苦来。这是她养的啊,她把她娇生惯养到11岁才得上这病,相比儿子,她太对得起这个女儿。女儿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出门肩扛怀抱,好吃好穿地供着,就是节衣缩食,过年过节也给她的老师们表示,只希望学习上她能被多关照。而儿子呢?四岁就自己上楼下楼,出门单独走。她抱不动了啊。上学她连老师的面儿都难见一回。今非昔比,她有心无力。

娇儿无孝,娇儿无孝。这话没错。哎,她的命。

儿子问,妈妈你怎么总穿睡衣,别人都不这样?

她喉咙哽塞,慌乱地滚吞下口水,佯装平静地说,妈妈出门进门就100米的距离,换来换去,麻烦。说完,扭头去做别的,不管这答案儿子信不信服,反正她无力再解,先搪塞了再说。

她的左臂做了动静脉内瘘,透析插管的专用路径。一紧张,便习惯性地紧捂它,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块脓肉,最不可示人的秽物,被看一眼,就剜走一半她活下熟的“桑葚”,又像开水烫起的一串鼓胀的血泡。她选择左臂做动静脉漏,是为了惜下右臂来扛起生活。右手是主劳力,左手是吃闲饭的,没理由心疼它。

剖鱼,男人昨天送来的。他也不是专门送,繁殖期过了,鱼塘里可以起一些,每周他会来后面菜市场卖,隔三差五给她们娘仨拿两条。昨天,他带小女人一道来的,中午在她这儿简单吃了顿饭。关于他和小女人的事,这道生活里绕不过的“风景线”,早已坦然接受,不尴不尬地相处着。哎,有病就只想病,想方设法活,其他想不了的就不想。管不起,何必徒劳伤自己的心神?

儿子就着鱼汤,狼吞虎咽下两大碗米饭,她心疼地把鱼肚子肉夹给他,儿子却懂事地把鱼尾巴拣断给她。妈妈,你吃鱼肉,你有力气才能管我,我是小老虎,力气可大着呢。嘿嘿。说着举举胳膊,冲她咧嘴一笑,黑溜溜的瞳仁里闪着晶光。她的心,被那光芒照着,一阵瓦亮又一阵刺痛。低下头,噙紧泪不让它落下。她也得是儿子的灯啊,她也要是亮的。

饭后儿子做作业,她拿一条鱼下楼,送给一楼的康奶奶。她的摩托车,电三轮都放在人家的门口,充电线就绾在人家墙上,长有搅扰。老人家和善通透,从无埋冤。做人要知道别人的好,她偶尔拿条鱼回敬一下,再陪着唠唠嗑,老奶奶便很高兴。康奶奶八十了,一人独居,请了个钟点工做饭打扫卫生,儿女们周末过来看看。康奶奶心疼她,常开导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开点啥都不是事,姑娘啊,一定要坚强,你活着一天就是孩子们一天的福气。

每次跟老人家坐一会儿,聊一聊,心总能从灰蒙蒙转晴。好比从母亲的怀里重新长出一个她来,崭新的健康的她。迈着的步子,仿佛也注满力量,一步一级坚定地走上去,走进那个家,走进日复一日陈旧的生活。

她必须坚强,必须是自己的菩萨。自己渡自己。   

                  


 3 

五月,小龙虾成熟第一批。男人和小妖精打电话让去尝鲜。

她还在犹豫中,女儿便心急地夺过手机一口应下。死妮子,被小妖精几件衣服、几根发带早收买了心肺,互加微信,和人家聊得比亲妈还亲。一听这消息,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飞过去。儿子在一旁,闷闷的不言语,把小心思揣紧,生怕惹妈妈不快。其实,他喜欢那儿的游乐园,男孩子天生的挑战欲,让他爱着一切攀爬运动。荷塘所在的卧龙村,以近邻的地理优势,囊括了襄阳人郊游的大把热情。游乐园,农家乐,荷塘垂钓,这些村里新开发的旅游项目,生意不错。那个几十米高的绳网闯关,是儿子的最爱,他像只猴子爬得又快又高,仿佛身体里闭关已久的野性,全部解封,加倍释放。那才是9岁孩子该有的样儿啊。她的心,尖锐地“硌”了一下。儿子懂事,哪怕玩性再浓,太阳一偏西。妈妈只一声喊,便把那502胶似的玩劲儿,利落地从攀爬网上撕掉,跟她回家。

她不会叫人嫌弃她们娘仨的,不请决不自来,不深昨挽留绝不多蹭一顿饭菜。她更怕,儿子玩得汗透衣服,受凉感冒。怕自己被传染,这病恹恹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万一被传染,她可不能输液。

背越来越驼,胸前坠着块铅坨,重重地拽拉双肩,身体往前折叠得像一只渐合的掌,仿佛要紧握那疼。医生说是心包膜积水惹事儿,透析不净的一部分杂质,淤积胸腔,随重量和体积的增加,心肺功能被压迫,也是她驼背的根本原因,建议住院做小分子透析,自费的那种。她做不起啊,没钱,男人并不好好给钱她。她的脸色已呈土黄,毫无血色,因毒素浸蚀渗出陈年的腌渍感,旧如腊肉。大分子远不如小分子透析彻底,但费用国家全报,自个儿不掏一分,每月5000元大病救治款,按时打进卡,一透一扣费,只是用不完也无法截留以做它用。生活则靠低保,社区帮忙落实的,每月大人500,孩子各100,共700元。靠这700元,她掰着指头一顿米一顿菜地数着,娘仨勉强度日。

得和男人谈谈。谈谈这病,谈谈钱,谈谈孩子的抚养费。干嘛不谈,离婚本就是个假的,他说真就真了?孩子靠她带,鱼塘的承包款也是她从娘家借的,凭啥挣的钱不好好拿给她。就算分红,就算利息,大头也该她得啊。过古隆中不远,便到卧龙村。8路车像一艘驶往春天的方舟,沿檀溪路晃悠悠向前,麦苗青青菜花儿黄,春色荡漾,她大口吮吸这带着甜味的春天。属于她的,不多了。9:50,不早不晚,正是时候。游乐园里人头攒动,那些幸福的城里孩子,被全家簇拥着快乐地嬉戏。儿子追姐姐跑过去,忍不住扭回头探望。她假装没看见,不敢接应那渴望的目光。是啊,一个穷孩子偷藏的念想,不是她这废物妈妈该及时“看见”的。不是吗?几十元的门票钱,在她面前,是一天两天的生活开销:几斤水果,一袋面粉,一块肉,一次学习资料的费用。她得把它们掰成几瓣的基础上,再掰成几瓣地用。当然,玩还是要让儿子玩,女儿也一起。既然都站在他们的地盘上了,那么掏这笔钱的,就不该是她这个病妈。

男人和小妖精买水去了。她在老地方取钥匙打开门,把带来的烤鸭、油炸兰花豆、五花肉、苹果和梨放在灶台上。烤鸭、兰花豆给男人下酒。水果是为小妖精买的,她爱吃,五花肉则是中午的主打菜。

喘口气。看着这些东西,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走亲戚?脑子里断片儿几秒。是喽,走亲戚。好笑,于是真的苦笑两声,自我解嘲:不是亲戚,那是啥?

比起对自己,对他俩,她算慷慨大方了。

摘洗完菜,切好肉,米饭做上时,男人和小女人回来了。两人合力抬着一大桶纯净水,很是吃力,与其说是桶不如说是罐,农田抢旱的那种超大号白塑料水罐。啧啧,看你俩这费的啥力,真不如自己钻一眼机井,吃起来方便,地下水还不要钱咧。放下水罐,小妖精直起身,连连捶着后腰喊疼;男人呢,替小老婆捶了两下,碍于她的存在,转身去寻儿子,呵呵笑着摸了一把小伙儿的脸,父子俩便亲密地说上了。小女人凑近她,诉苦道:哎呀,姐姐,你不知道,现在地下水污染多严重,万一把我的身体也吃垮了,那可怎么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心里拉响警报,一阵急过一阵地响撞。“身体也吃垮”,是拿她的病作比呢。哼,她烦别人映射她的病人身份,心里隐隐不快,回敬道:小袁,我拔了你园里的白菜,哎呀,叶上全是虫眼,黄瓜好不容易寻了几根细的,草都荒到膝盖了,瓜秧没咋结。她故意笑着调高嗓门,带着不咸不淡的揶揄,偷瞟一眼男人。呵呵,摘吧,没打药,草也没扯,光弄这几塘鱼虾都把人累倒喽,哪有功夫管菜园?小女人淡然作答,男人也对这波挑唆毫无反应,她一个人唱戏呢?心里莫名一股酸,温吞吞地顺眼角流下,遮掩着赶紧揩了。小妖精没听出弦外之音,仍笑笑的,倒是个面脾气。到底没生过孩子啊,身材苗条,面相年轻,微信里常见她晒荷塘边做瑜伽的图片。凭心而论,以她的条件,就算离过婚,也能找个比男人条件更好的。又是一个猪油蒙心,瞎了眼的。她不自觉地鼻子里抽出一阵凉风,算不算是鄙夷?

耳根子软,人家一句姐姐炒菜真好吃,她便不好意思撂下勺。炝一个白菜,炸好肉,土豆下锅。完了,没火了,气用完了。哎呀,没气了也不晓得换?她拿勺把子“当当”敲敲煤气罐,数落男人。男人坐着不动,装没听见,老德性。小妖精赶紧过来,双手掂掂罐体,左右摇晃两下子,火苗子又闪闪烁烁、勾勾搭搭地长出一截儿,可眨眼便矮下去。呀,姐姐你不急,把罐子歪倒试试。女人的手试了试,没劲儿,罐子纹丝不动。我来吧。看小妖精利索地一把横倒气罐,火苗子又旺了,她会心一笑。好,行了,有火了。虾也刷好,烧盆大虾,再将就着炒两个菜。姐姐,别太累着,有烤鸭,再拌个黄瓜,糖腌番茄,够了,我俩平时就一菜一汤,很简单。

饭后,她有话和男人讲,小妖精识眼色,借口带姐弟俩出去转转给他俩腾出空间。他和她,呆坐屋里,静得别扭。

买这么多菜,花费了啊。捱了一会儿,男人先开口。

最近咋样,身体还好唦?……

呵呵,菜钱给你,咋能要你破费。……

女人持续沉默,并不应声。男人尴尬了,在裤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两百朝她递。给你,真不要你花钱。她倚桌支棱起手臂,并不去接。男人故作豪气,一把拍在桌上。

女人轻蔑地掀下眼皮子,没好气地说:200元,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够你俩孩子吃饭还是穿衣?

男人尬笑两声,挠挠头,嘿嘿,那个虾子这不才出来嘛。等卖了虾……

女人愠着脸,“呼啦”拽开包,翻出诊断书“啪——”拍给他:等你卖完藕,等你卖些鱼,再等你虾子出来,等等等,等死我算了,对吧……

男人语塞。被动地接过诊断书,看罢不知说什么,只来来回回反复捻着纸张一角,脑子飞快转动。磨叽半晌,吞吞吐吐:这个……得花多少钱,住院……不是能报销一部分吗,住院和比门诊……哪个划算些?

住院要不报的话,那我就只有等死的份,对吧?

女人火力全开,像年轻时候的她。行,不治就不治,孩子我不再管,管不了,保命要紧,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拿起包往脖子里一挎,抬脚就走。

男人扯住她的腕子,往回拽,女人被拽倒在他怀里,慌乱地直推。他不松手,脸厚地顺势环住她的腰,凑过来。不要脸,她才不吃这一套,心里骂他。脸,却被迫迎上去,男人的体气熏来,还是那股煮熟的胡萝卜味,咸咸的略带点儿甜,“猪食”。松开,你这猪食。“猪食”是他的诨名,她给取的,从前闹着玩,她就这么叫他。一瞬间的留恋,又一瞬间恼羞成怒。羞耻感,怪味地冲撞着她,女人身体本能地应急反应——挺直紧绷后倾,发根倒竖。推啊搡啊捶。晚了。多少次,她靠近他,一个女人靠进自己的男人,渴望一个拥抱,一些亲昵,却被他下意识地嫌弃、躲闪。那些被拦腰砍断的欲望,一点点熄火,冷却,再被连根拔起,从此寸草不生。她已不屑男人这一口。哼,少来这一套,一口下去,像咬一口熟腱子肉,没客气一点儿。

嗷——哎呀呀——男人嗷嗷大叫,像被石头捶砸了脚。

放开,死流氓。少耍臭不要脸,谁稀罕你?抱两下抵债,你值二分钱?她脱身退后,拉开距离。距离让人舒服。我俩,就是钱的关系,孩子牵绊的关系。不给钱,就是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我可以上法院告你。她的嘴真是把薄刀,利得不行。

男人被她一口的连珠炮,呛得低头。

她惬意极了。好久没这么痛快地骂上一顿,若非气到狠处,谁舍得浪费这么一把气力?不要命吧。女儿,对,骨子里的劣,死妮子就像男人,属核桃板栗,不敲不砸心里没数。你好他硬,你孬他就软了。贱。

她要趁机把狠话全撂出来。

给5000块,治疗费和三个月的抚养费凑一块儿,省得下回再腆脸找你伸手。

行,行,给你。男人蔫了,顺了。

你说没钱,没钱是吧,没钱还再找个女人生孩子,光这俩都养不活呢。

哎呀,生啥生,肯定不生。哪有钱?男人摊开两个巴掌。

好,你说的,我可是录下来了,再生就先把我娘家的钱一把还齐,把孩子领走,咱们好好分它个楚河汉界,分它个老死不相往来。

分啥分,肯定不生。

分,怎么不分,分了我好卖房子,卖房我好换肾。

卖房换肾。

男人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好吧,叫你眉毛跳,疼得发跳。她索性撕破脸,更硬气地讨起债来。

还钱。借我哥的承包款,啥时候还?



4

阳光最好的一块儿,被女儿摆满多肉。

吆,连你们也有人撑腰,也知道挤兑人。

她瞥瞥嘴。

玉露,乌木,姬美人,钱串,卡罗拉,生石花,熊童子……多肉,都市新“植宠”,肉名新鲜的她记不住,得看标签。呵,“小妈”买的,一两百,“破费”了。“肉肉怕水,莫浇我”——女儿精心绘制的“温馨提示”多醒目,她明白,单警示她。只有她才老往阳台,往椿树跟前凑。钱打过来没?一上午,她不停翻看手机,划拉得满屏手指印。没有,没有呢……起虾笼子吧,上午忙;吃午饭吧,顾不上过早哩;午睡吧,累了休息在……她边查看,边往心里安放进一个个“合适的”理由。与其说为他开脱,倒不妨承认是打蜡自己脸面,盼失望得“鲜亮”些。下午四点,银行卡“喜讯”终于光临,她迫不及待点开。啥?2000块?才2000,说好的5000元呢?这大的出入?至少该到账4000,3500,最起码3000吧。她情绪起伏得厉害,脑子嗡响过后,陷入冻结状。2000元刚够个入院预存。有一瞬间,拿出电话,她想拨过去破口大骂。一只无形的手拽住她……最终还得求他,撕破脸无济于事,隔着十里八里远呢。

走一步算一步,先紧着2000元用吧。预存1500元,剩500。住进肾内科,医

护士轮番过来问询,一堆手续,一堆表,那些家属栏签字一概空白。

姓名?

李如意。

年龄?

38岁。

……

家属没来吗,老公呢?

死了。

……

这答案省事。

一阵歉意的怔视后,让人不适的询问戛然而止。

入院各项检查,小分子透析……又欠费,昨天才续的。医院就是个无底洞,掏出家底补交完800,仅剩的100元现钞单薄地瑟缩在裤兜一角。身体抽筋,她只能扶墙站稳,双腿已搬不走身体。自去年秋起,每次透析完,都要抽上一阵儿,今年越发狠。医生讲,血液里的微量元素丢失得厉害,钙片铁片几乎不能停,得加大量。月余没遵医嘱了。每次为省钙片铁片,在伙食费里都要狠刨一气,这回住院男人不给多的钱,去他娘的什么片,省省。

回家,她只想回家。食指按压水肿,心包积水小了一圈,大夫说透三次,差不多就行,每次透出多少克水,她记录得比谁都仔细,失重越多效果越好。医院的冰冷,消磨着她活的勇气,她要回家。两天没见孩子,不放心。妈妈从乡下过来帮她管着,七十多岁的老人,管管吃喝都费力,辅导作业就别指望了。深呼吸,她用力吸一鼻子新鲜空气,肺被撑开了些,身体里挤进一大口顺畅。口渴,好渴啊。真想痛快地喝个,她不馋肉,就欠水。但不能,控水是每时每刻的修行。

一进小区,椿树下,眼尖嘴快的“赚”(佘姓,襄阳避讳称赚)奶奶便话里敲锣送“关心”:哎吆,你咋回来了?不是住院了嘛?好几双眼,齐刷刷从牌上切向她,砍得她哪儿都疼。

哎吆,啧啧,看这脸色,哪像好了?命金贵,可要好好住院。“佘太君”继续絮叨,并不因她的沉默嘴下留情,话里怪味的怜悯,把她的脸皮剥下一层再一层。她窘到不敢抬头直视她们。

呵呵,回来好。康奶奶出来打圆场。医院里多嘈杂,哪有屋里僻静?回来休息得好。康奶奶嗔怪地拿手在“佘太君”眼前上下切切:哎呀,“赚”婆婆出牌,都等你,出牌,呵呵……

有病不能心疼钱,我说院子里啊,就美美的妈妈最穷,最可怜,政府就该多管管……掷出一张牌,“佘太君”还在高谈阔论。

这下,康奶奶再听不过耳:“赚”师傅,出牌。不说人家这个,美美妈妈再穷也没吃你一分钱,快,快出你的牌,别闲扯。边说边把手背朝她推推,示意快闪人。

脸红得像块紫薯皮,心潮湿阴冷得能拧出水。她重重地拧了一把又一把,揣着半干的心上楼去。

回来了。

嗯。

老母亲谨慎地说着话,生怕话头闪失点了炮竹。这几年,妈待她越来越小心,她知道那是心疼到极点的小心。她愧疚,妈妈早到该她尽孝的年纪,可她却早早地活成她的负担。儿子格外开心,每次从医院回来,总围着她忙前忙后,添饭,递拖鞋,捶背。比起妈妈的谨小慎微,小孩子放松的爱让她更自在。她喜欢被儿子黏着,照顾着,哄着。被需要,是她坚持的动力。

夜深了,儿子沉沉睡去,妈妈靠在床尾陪她,不愿躺下。想问女儿的病情和打算,勇气在嘴边来回试探,却始终讳莫如深,开不了口。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妈妈不放心什么,那也是她回避的话题。

还是妈妈先开了口:

小如啊,这房子还拆迁吧?

嗯……

手术的事,医生怎么说啊?

妈……肾源,不好找。

小如啊,身体为大,孩子还小……

妈妈,我知道,您不操心。

妈妈担心手术费的问题,也担心没了房子她住哪儿。这些她已提前做了打算。房子补偿70来万,手术费,远远够了。住所嘛,前年,已申请到了廉租房。尽管如此,最近她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会朝着预计外的方向发展:拆迁款,他真会给她换肾?儿子监护权的变更,仅仅是申请廉租房扫障碍?现在,他在钱的问题上,已越来越吝啬,越来越计较。一年给不了娘仨5000元,一门心思歪在小妖精身上,生怕人家嫌他穷,嫌他拖油瓶几个,甩了他另嫁人。

其实,把儿子抚养权给他时,她心里也有过一番思量,设想过种种不良“后遗症”,甚至质疑过男人的保证——拆迁款留作换肾手术用,永远照顾她,她永远是孩子们的妈妈。她不是没脑子,男人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可现实困境明摆着:房拆了,钱花了,人往哪儿住?回乡下吗?不,绝不。不说男人不愿意,就她的面子也挂不住啊,头顶“城里人”光环十几年,再病恹恹地被“打回原形”?掉气。人物头,人物头,总要有一头吧。房在儿子名下,作为监护人,她不够申请廉租房的条件。借口这理由,男人要走儿子抚养权,她也无可奈何。这样一来,拆迁补偿款自然由他支配,跟她没关系。当然啦,从法律上讲,儿子跟她也没关系,房子自然也脱了勾。哪天真要手术,男人要不给钱,她也没办法。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愿和妈妈细讲。

儿子啊,难道生下你真是个错?她恨男人的自私和薄情。明知她一个肾,仍然哄她生二胎。他骂过男人:香火比人命重要吗,你家有皇位继承?起先,他不吭声,不回应,让着她,由她出口气。现在,心变了,口风也变了,不再顾及她的感受,回敬时比她的骂还刻薄:谁让你缺个零件呢,那么多女人生二胎也没谁尿毒症啊?

嗬,她的错,她的命。

下午,她打电话质问他住院费的事,2000块能干个啥?医院又催款了。他哭穷,让她先借借,支吾着说过两天来卖虾,把钱凑齐给她。

借钱?

找谁借?

妈妈没积蓄,没收入,还靠哥哥养。哥哥已借出10几万帮他们盘下鱼塘,旧债未还,再举新债?再说,哥哥的日子也紧,侄儿侄女上学开支不小,为拉她这病妹妹一把,借钱时也是毫不犹豫。妈妈总说哥哥好,她说:妈,是嫂子好,哥好是本份,毕竟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嫂子好是情分,嫂子是外姓人啊,若不通达,再好的哥哥也是白搭。妈妈点点头,“嗯”一声。她常想,假如哥哥知道她这个病妹妹最终会被抛弃,当初还会把钱往水里扔吗,连个“响”都没有。和赌无异,她就是个赌徒。冒失地押上太多筹码,输赢没边。赢,怎么不想赢,她赌这不是一场局,赌他的良心不被狗吃,会按约定把房款给她治病,给哥哥还钱。

拆迁。换肾。弱弱的两束光。

死不甘心,那就争取活吧。她听见身体里的“嘎吱,嘎吱”,她在拧自己,重新上满“活”的发条。 

                     


5

钱,男人到底还是给了。

经过几天无望的熬,男人这勉为其难的“给”,竟病态地生出几分“惊喜”,一丝两缕的,催生出些让人麻痹的安慰力,狗皮膏药般涂抹着她。

有,总比没强。

把心往宽里敞敞,男人给钱时的勉强被用力排挤出体外。呵。女人用力抱下肩,耸了一下,如释重负。这种畸形的“供养”,早把她催逼成一棵树,表层皮糙皴裂,内里伤口自愈能力却日愈顽强。年轻时的心高气儿,早被现实磨平,理性拽着她与生活一步一步握手言和。她不再只心疼自己,不再一味怨怼,也会换位替他们想想:也难,赚辛苦钱,养鱼卖虾并不是什么轻巧体面活,半路出家,鱼塘里的学问也是边学边弄,能养得多好呢?

守着腥臭浓烈的档口,男人吆喝着招徕生意,捞鱼,剖肚,去肠衣;小妖精弯腰捡虾,埋头掐头去尾,称秤,再收钱,麻利地装袋,忙得像旋转的陀螺。鱼档的腐臭味,被持续炽热的高温推向顶峰,刺鼻,令人作呕。但人气依然居高不下,架不住大虾美食诱惑,一圈花白的脑袋拥簇在硕大的虾盆前,像手术台上硕圆的无影灯,探照得视线不留死角。大妈老太太们身手敏捷,一个个手捏尺把长的竹蔑筷,吸着扑鼻的腐腥气,争先恐后地埋头翻拣。她们热情地对付着那些密集蠕动的虾,长长的肮脏的筷,抢着去夹争先爬到最上面的“虾将”,手疾眼快,争夺“活口”。活虾,肉才劲道哈。男人和小妖精,淹没在一片繁忙的挑挑拣拣和讨价还价中,根本无暇招架她的来访。或许,正是沾了这层光,钱才到手比较顺利。但,她也忒没用。拿人手短心软,又天生记不住仇,自这天起,便管了人家中饭,贴进去不少气力。既然管中饭,鱼虾自是主打菜,她每天来拿,顺理成章。接过剖好的鱼,小妖精又舀一盆虾打包给她,忙得话都顾不上说一句。这集市,不到12:30不散场。鲜货不经搁,过午贱卖,他们要一直卖到底,包括死鱼虾。有大排档不嫌弃的,死的他们也照单全收,价给得差罢了。还有些囊中羞涩的,和她一样为省俩菜钱,专赶晚集捡漏的,盛虾就是卖给这些穷人,也比给排档价钱好。

男人早没了起先赚大钱的踌躇满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哼,狗屁的爱情滋润。理想丰满,现实骨感。钱哪儿那么好挣?养鱼养虾,辛苦又拴人。再洋气的女人,也敌不过鱼档的腥臭气和生活的背时运,小女人已被拖拉得不像样子。哎,她们这个家可不是什么省心的高庙堂,先不说她这个病鬼子,光养俩孩子,开销就是个无底洞。不干咋行?小妖精裤管高卷,弯腰蹲地忙得团团转,那顶新买的遮阳帽不小心扫上一大抹鱼血,是忙忘了随手摸上去的吧?农村种地的大嫂都不如呢。再想想那个守塘的小皮棚子,燠热逼仄,哪是人住的?她心里激荡起微妙的涟漪——一丝隐隐的心疼和一股隐秘的心理平衡,来回撞击。哎,不病的话,这满身鱼腥味儿,汗渍渍的女人该是自己吧。傻女人,跟着他,图啥?只要不直面碍眼的事,她还是愿意友善的。所以,再怎么样,中饭也尽量丰盛可口地盘算,适当照顾小女人的口味。

她把饭送到鱼档口,他俩没功夫上家来,她也不喜欢他们来,弄得满屋子腥,每次走后,害的她赶紧开窗通风大半天。连男人偶尔给的现钞,也一股子腥,她也会放在阳台暴晒,再通通风,彻底消毒。说实话,要不是手头干巴,她几乎懒得要。她送饭慷慨,俩保温桶,饭菜汤装得满当当,荤素搭配,量多份足,够他俩吃个饱。那不锈钢的保温桶,还是她生病之初男人买的,住院时买饭用。哎,那时是他和她,现在却换成了他和“她”……

去他娘的。有啥舍不得?她替小妖精暗自算了一把帐。哎,你并不是个聪明人呢。假离婚能整成真离婚,生了一双儿女的老婆都能甩,就你和他那点破感情,还能纽带着?哪天真遇上啥病啥灾的,保不济下场更惨。

日子晃荡荡地过着。仨人的关系就这样杂草共生着,看似荒唐别扭,却又微妙地保持某种生态平衡。小妖精温和些,和男人相处还算和谐。相反,生病之前的她,数落起男人来,总不分场合,不留情面。现在,有时玩闹着,小妖精也半打趣地向她取经:姐姐,该怎么对付他,你教教我?她总乐不可支地倾囊相授,损招频出。恼得男人一顿愠怪:瞧,都是你把她教坏了,以前怪好个人。

小妖精结过婚,离了。前夫无精症,不能生育,还脾气暴躁家暴她。这不,前脚刚离,后脚偏就遇上这个嘴巴抹蜜的砍脑壳的。一顿好哄,千里迢迢给拐了来,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不再要孩子,来照顾他的孩子。这事,咋听咋不靠谱。反正,她是怎么也不信,一个因没孩子而离婚的年轻女人,会甘心再婚不生孩子,替别人养孩子?但人家确实这样做了,2年来人流3次。有时候,想着人家那点牺牲,她也会理智地压制自己的不友好,尽量以礼相待。他们来吃饭,她总换着法子做鱼。监利,湖泽之乡,人人爱吃鱼。

出院过后,身体明显清爽一截儿,闯过一劫,心情也随之大好。随后,她又换回大分子透析。莲蓬出来时,男人又催她卖些贴补家用,被一口回绝。这次,女儿也破天荒支持妈妈,丫头也许隐约有所察觉,妈妈健康的急剧下降一定和去年卖莲蓬,体力透支过度脱不了干系。这病就得静养,忌劳累。自上次姐姐来看她,照顾了娘仨几天,给女儿灌输不少“精神营养”:妈在,你们还有个家;妈不在了,你再说食堂里的饭不好吃,还有谁给你送餐呢?后妈么?女儿像懂了点事,周末回家妈妈再让拖地晾个衣服,不再撅嘴巴埋冤“什么都让我弄,同学们放假在家,都不做事?”也会自己动手做顿饭,让妈妈躺会儿。只是阳台的多肉,又一盆盆多了不少。

九月过后,虾少了,鱼也等它长长,年关再卖个好价钱。他俩不再进城,她也少了送中饭这一苦差事。秋阳暖时,又见她在阳台和椿树嘀咕不停。楸树的“葡萄串子”开始饱满熟透,颜色由绿变黄,几场秋雨过后彻底酱了,待它炸裂崩开时,已是初冬。

有天下午小妖精和男人突然来了。说进城谈点业务,她也没多嘴细问,能谈啥业务,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无非是塘里那点东西。真巧,她蒸了包子,这俩俏嘴头,端着筲箕敞开肚皮吃了个饱。

小女人上趟卫生间回来,找她要卫生棉,说被例假脏了裤子,屁股一片红。她脸就是一尬,她哪有这个,早断了那事儿。但没好意思说出口,转念一想,进卧室找出女儿的塞给她。女人之间,“月经”可真是个事,说明零件还行,还有孕育的资本呢。身为女人子宫死了,那不是老了退化了吗,50岁后的事情呢,她还40不到。她又找到些骄傲,自己可是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完整女人,你还没尝过那回事呢。她用挑刺的眼光去看小妖精,还真叫她挑出来刺——小屁股上竟然罩着男人的外套,袖管系在细腰上,袖头有事没事地甩来摆去。嗨,真是不像个话。

哎,我说你来这个脏事,怎么可以拿爷们儿的衣服捂着屁股?对男人犯冲,破财运,毁家运的,晓得不?情急之下,她一时高声嚷嚷。

上一秒还好好的气氛,没料到她会来这招,小妖精愣住,难堪地僵在那儿。打人不打脸,待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火辣辣地回呛:穷就穷,反正都穷这多年了,也不怕再穷点。

我不觉得我穷,我在城里有房有车,乡下也有小楼房,儿女排排场场,你爸妈在监利又混成个什么样呢?还不如我。

小妖精恼羞成怒,一时语塞。男人赶紧出来护:哎呀,我的衣服我都没说啥,你说什么说呢?

有了护短的,妖精暖过劲儿来:么什不能遮,他又不是旁人,是我男人。

一句话点了炮,她不干了,戳着小妖精鼻子:你的男人,你的哪门子男人呢?是跟你领了证,还是你给他生过娃儿啊?啊,你说说,你说说看。

被她噎得泪泡鼓起,小妖精嘴唇紧抿,两腮剧烈扭曲,颈脖子血脉喷张,像吃了毒药被催命。半晌,眼泪终于泼洒出来“哇——”,踉踉跄跄夺门而去。男人则狠狠剜她一眼,转身去追,出门还不忘手抓一袋肉包子,那是她装给他俩的。

心里憋出内伤,傍晚下楼“放风”,顺道捎给康奶奶几个包子。康奶奶尝一口,连说好吃,要她坐会儿。她哪有心情坐,摆手退出屋外,向沿江大道走去,郁闷地竟忘了坐骑——踏板车。直到腿脚虚弱地抽搐,才想起好久没步行超过半里路了,一屁股泻在路沿石上,失神地盯着大街上闪逝而过的车流,光冷冷扫过她的脸。   

                 


6

初雪前,男人回了家。

他敲门时,女人正睡得迷糊。男人断断续续地敲门,敲得急了,她才把两眼漠然地爬到墙上,瞅瞅挂钟:还早,不到十点,离做午饭,还1个多小时呢。再次重重眼皮阖上,事不关己地任由脖子继续亲呢枕头。谁会料到男人能主动回家?她的笃定不无道理:没放学,不是儿子;女儿非周末不回,回来也自己开门;康奶奶有事习惯对着楼上喊一嗓子;居委会一般电话联系她,实在是没人该敲她的门啊。

敲门的人并不打算偃旗息鼓,软软的,敲敲停停,听上去底气不足,却又耐心十足。捱过一阵儿,停了,继续睡,又“咚咚”响起。真闹人。睡不安神,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磨磨叽叽穿好睡衣,趿拉着鞋开了门,脸上厚厚的一层不情愿。

你???

自上次矛盾爆发,小妖精别扭着不再上家来,男人也一致对“外”立场鲜明地再没回过,连孩子们也生分起来。男人的脸消瘦得厉害,五官被络腮胡子抢去不少地盘,斜坐楼梯扶手上,胯子抬着屁股维持平衡,表情丧丧的。他没接话,两眼空洞越过她,头垂到胸前,硬生生朝门里挤。她能察觉到他摁压到低处的愠怒:她收走了他的钥匙,“外人”就是外人,自家的门“外人”哪能随便开?

两个“外人”共处一室,面面相觑,无语便是最好的语言。两大团浓酽的沉默,冷稠的粥般凝固地晗着他和她。女人随后倒杯热水,搁在离他最近的桌角,像待客,却又并不招呼他喝,只拐去阳台收衣服。撑衣杆“咚——”每清脆地叩地一响,男人便机械地端起杯子连“噗”几下,水雾吞没他的脸,掩护着他的心虚和促狭。她帮女儿摆弄多肉时,他已躺上儿子的床。她经过床尾,他赶紧“礼貌”地坐起。她在客厅,他就卧室,她在卧室,他进客厅,她进厨房,他赶紧躲让进厕所……逼仄的空间里,尴尬流窜,碰碰天花板又磕磕地,再撞击四壁。实在没避过面去的一次,她问他:怎么一个人,影子呢?

他不吭声,被噎急了拿手抹把脸,再耷拉下头。

儿子回来,父子俩玩笑了几句,气氛稍稍回暖。

他被甩了,一定是。

人像个虚虚渺渺的影子,闷不吭声,往哪儿移挪都轻飘飘的,没有魂儿。晚饭后,男人还不说走,捱到十点,女人识趣地扔给他一套从前的旧衣服,要他换洗。男人破天荒在家住了三天,日日吊着张厌世脸,孤雁般凄惶惶。这样的脸,败坏心情,在她确诊尿毒症之初,曾一度笼罩过他,后来有了妖精便不复再现。沉默。期间,那张蚌壳般紧咬的嘴,被她费力撬开,却仅恶吐出一句:哼,还敢和别人相亲,老子要报复她。果不出人所料,妖精要飞,他要失控。老天,你报复人家什么,白陪你三年倒有罪了,有病。女人骂他,她只有在骂他时才不觉得生分,惯性使然地顺口就来,和从前那样随性。毕竟再关系怎么糟糕,她也希望他能把生活轧在还算正常的轨道上,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必须稳住他。苦口婆心不抵用,第四天一大早,男人还是穿戴整齐,在女人的百般劝阻和担忧中执意前往监利。自驾,她怕他出事,一路电话跟踪。他不接。

天空撒起鹅毛大雪,高速封了。她被这闹心的人扯得头疼,他不会真去报复人家吧?有病,人家又没卖给他,相亲怎么啦,能挑好的哪个不挑?电话持续无人接听。她的担心陡然加剧,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拨打小妖精的号。电话突兀地通了,她先笑语道好,破冰行舟地问:什么时候回襄阳啊,孩子们都想你啊。小妖精多少有些意外,但很快回以礼貌的“友好”,她还没历练到记死仇。随后,女人暗示男人去了监利,带着情绪,要她小心。她不能说得太透,弦外之音,小妖精自己去领会。小妖精先是一顿,再故作轻松爽笑一阵儿,又无关痛痒扯上一堆闲话,自我解嘲地维护着女人间微妙的上风——“不会的,他舍不得对我咋滴”。扖一鼻子灰,自讨没趣,贱。挂下电话,她给了自己一耳刮子。

这晚,怎么也睡不踏实,心乱。

第二天仍去透析。人躺在医院,心里荒凉,心事如空旷的风一阵接一阵吹过,单薄朽空的躯壳被掏得生疼。5床空了,每周二上午固定躺在那里的大姐,每次由老公陪着,她一度多羡慕的女人,透了十年,还是走了。换肾哪儿那么容易?肾源哪儿那么好等?想当初刚病时,男人也提过让她娘家人捐一个肾,他拿出些积蓄,做移植手术。哥哥姐姐倒是配上型,但就是不表态。她理解,乡下人靠力气挣钱养家,谁敢不顾家庭未来,冒然下个零件给别人?尽管这别人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不怪他们。父亲慢性病身体条件达不到,母亲的配型不成功……哎,什么将就不将就,死路一条,久一天短一天罢了。这几年她一直寄希望于社区,妇联和红十字会,也是一场空。希望就是奢望,奢望拖成无望。

想到孩子们的将来,想到男人剩下的几十年怎么过。想得多,想得累。终有一个女人将取代她,“爱”她的孩子、“丈夫”。如果必须有这么一个,还是小妖精吧,至少她图他的“爱情”啊。天冷得人想哭,冷空气让人不堪一击。透析完身体发冷,裹上最好最厚的一件羽绒服——小妖精送的见面礼。好暖和。唉,要是找着条件更好的,小妖精肯定就不回来喽,男人就真没戏,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吧。凭心而论,小妖精也不错,漂亮不输她年轻时,人也比她单纯,人家应该没图男人啥。好好相相亲,挑个“有产阶级”不在话下。现在多少“有产的”男人想找个老婆都赶上登天了,何况自家这“无产的”。他去报复人家什么?心理变态。

脑子里闪过一桩桩凶案八卦……不仅再次为小妖精捏了把汗,又开始拨打他的电话。这回男人接了,说正在回襄阳的路上,雪厚,部分路口关闭正绕行国道。男人一开口,她便知道自己又操多心了,那语气里分明一支神采飞扬的笔,正描绘着一幅“携美人归图”呢,要多神气有多神气。果不然,“他舍不得”。国道绕路,路况差不说还堵得厉害,车都被赶上国道,一节一段的他们甚至被逼上村道。一大早出门,好不容易赶回襄阳,天黑定时,他俩到家。进门直奔厨房——冷锅冷灶。姐弟俩饿着肚子做作业,开门时扒着门框子盯着亲爸小妈的手看,惦着他们带回啥现成吃的。礼物——一捆黑泥敷面的藕。男人揭开锅盖,一锅空荡荡的失望让他觉得“千里投亲” 的小妖精受了亏待,罕见地没亲热姐弟俩,隔空抱怨:这么远回来,连口热菜热饭都没有。女人忍着疼痛说:今天透析,抽筋站不起,做不了饭,你们自己动动手,俩孩子也饿着呢。妖精撅着嘴,气鼓鼓地不再吭声。男人为安慰“小妈”,“应景”地调头责备丫头:你十几岁了,也不知道自己动手做顿饭,阿姨这么远来再饿着肚子回鱼塘?丫头瞪大眼珠子:我做了一天作业,中午一碗蛋炒饭分着吃,这会儿就饿着肚子去上晚自习的,哪有时间做饭,以为谁都像你俩这么逍遥。屋子很静,只剩时钟滴答。谁都有理,谁都有气,谁都不再接谁的腔。半晌,儿子憨厚地说:你们下回想回家吃饭,就别选我妈妈做透析的这天,那样的话,就只有和我们一样饿肚子了。男人黑脸,“小妈”没好气地叹一口气,从刚扔下的藕里捡回两节,拽着男人的袖管子往外拉:走,我们回卧龙村,自己做饭吃。儿子女儿齐刷刷看向爸爸,他们希望听到那个坚定的“不”。然而,爸爸只是吞了吞口水,略显为难地扫一眼姐弟俩,对妈妈的卧室瞟也不瞟,便顺着小女友的拽,合门而去。这和几天前赖在这里避风躲雨的他,还是一个人吗?



7

日子刀刃般一天天割过去,总算捱到年根儿,于她来说,又多活过一年。

她没办年货,提不动。上超市称2斤糖,几斤瓜子,齐了。腊月二十三,姐姐送猪肉和苹果来,塞给孩子们各500元钱,让买新衣。妈妈灌好的香肠,拿来10斤,帮她晾晒在竹竿上。哥哥扛来两袋米,一双皮棉靴,靴子是从广州带回的,质量好,嫂子就在那边的鞋厂打工。社区慰问1000元钱,两壶油,两袋米,两箱芦柑。书记亲自送到手,让有困难尽管说,还安排小区一名党员专门帮扶她。年货带来日子虚张的丰盛感,踏实感。一到过年,她的日子确实就容易些,吃喝有人白送,温暖自己上门,不掏一分屋里就满了。巴掌大的厨房摆起地摊,绊脚。天天过年多好,一月一次也好啊,那样生活就容易多了。只是她心里热乎这些的时候,一股被施舍的不适感会时不时翻动两下。“啪——”,想啥呢,还荣幸了,她削了自己一耳光。

这个年,男人在哪儿过?还“一家人”团聚吗?她拿不准。小妖精肯定回娘家,还没敢和父母坦白男人的真实境况呢,他自然不会有受邀登门的荣幸。无处可去时,他便回家,今年啥年货也没往家里拿,白吃白喝着。就这,初六走时荤的素的还肉啊水果啊捎带些走,大倒苦水“我那铁皮屋子里要啥没啥,西北风管饱。”她又心疼地再倒贴出去两袋米一桶油,男人套话没一句地全扫荡走。她又抽搐两次,割心割肝地疼,封了城的小区格外安静,哭喊尖叫声穿透屋子,爬升和俯冲在整个楼道,不忍耳闻。人心都是肉长的,每遭一回罪,门口便多出一袋两袋肉、蛋,还一回,不知谁往门把手上系了一袋鲜肉包,刚出锅的。一捧上手,儿子饿瘪的肚皮便“咕咕”唱歌,三口两口撕碎吞下肚,那歌声便饱了乖了。不用问,邻居们送的。康奶奶在楼下喊话过两次,鼓励她:小茹,你要坚强啊,熬过去就好了。

四月底,老旧小区改造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热度最高的旧楼拆迁突然没了下文。馋她几年,赔偿款这块香甜的饼饵,最终残忍地化为泡影,辜负了她。挖土机“突突”开挖,下水管网裸露出锈蚀丑陋的骨骼,椿树被齐脚砍断的一刻摇枝晃叶,惊恐拍打着她的窗。喂,住手,这是那棵“明星树”,会结果串子的香椿树。她替她的“树洞”呐喊。没用。隔着玻璃,目睹心爱的树歪倾下去,轰然伏地,椿叶如飞鸟惊空而去,心里的灯又熄一盏。旧楼加装电梯提上日程,她住的这栋楼不在议程之上——危楼五层,不惧改造价值。这栋楼50岁了,能守着这楼的人绝非有钱人,大都是和她一样乡下进城安家的,60万一部造价的电梯绝非他们觊觎得起的产物。这么一来,她的家只剩自生自灭的唯一命途。

心里的底气被一点点抽空,得这病说不想换肾那是空。她在,孩子们就有个家。身体每况愈下,她已挺不了多久,现在救命的两大头——钱和肾源两头落空,再糊涂的人也懂这意味着什么。死,这个一步步逼近她的“归宿”,从前她不怕,现在很怕。她不敢照镜子,那个身体搐成一坨儿,背弓如虾米的老妪,是自己吗?心包积水又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不下睡不好,怎样都难受。最近透水量少了一半,进针时篓口处受阻不畅,医生提醒她这个篓已经不适合继续接管,要重造一个新的。她咨询了下肾病科,手术费得2万。2万?谁给她呢?

妮子周末回来,自觉地担负起做饭的任务,把阳台空落的多肉花盆捡拾一空,腾出地儿让妈妈晒太阳。只是少了椿树的阳台,已失去吸引力,除了晾晒衣服,她不愿再逗留片刻。见妈妈糟糕成这样,女儿让爸爸回来照顾一下,男人说鱼塘忙分不了身;妮子又给奶奶打电话,奶奶说在鱼塘上照顾“小妈”,“小妈”孕吐得厉害,走不开。没想到,第二天男人还是回来了,主动拿出5000元钱,让女人先住上院,边住边等手术。这殷勤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耐人寻味。姐姐和哥嫂也凑给她5000元,还剩10000元缺口,医保报一部分,压力还有。姐姐照顾她一天便回了家,姐夫在外打工,家里俩孩子上学要人管。妈妈身体不好,来医院吃不消,在家帮她照顾儿子。婆婆来了,满嘴絮叨着累,埋冤儿子不孝,离了婚的儿媳还要老妈来伺候。她阖眼装傻,任由老太太发泄,将就着做完手术吧。医药费花去一半时,她难受得已无力再操心钱的事,抱着听天由命的心躺着。也许是上天真的怜悯她,“钱”从天而降。水滴筹的工作人员找上她时,她倍感意外。对方热情地为她筹划,她仍半信半疑,如坠梦里。这事虽然微信里常见,她偶尔也捐个十块八块的,但轮到自己亲身经历还是觉得梦幻。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按要求提供完整的病情诊断和检查结果,个人身份信息,文案由小伙子帮她写了,很快便进入筹款流程。听说转发量大才能筹集到多的善款,她便腆下脸托请社区书记和党员大哥帮忙,小区里的邻居大姐们得知也都热心助力,纷纷转发,术前总算筹集到1万多,补齐了手术费。

医生不建议打麻药,担心她身体机能差,承受不起麻醉的药力,人醒不过来。因此,手术是在无麻醉情况下进行的,这几乎要了她的命。清晰的疼痛无异于杀人,名副其实的剥皮抽筋,千刀万剐,只怕下地狱也不过如此。喊叫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汗湿了一身又一身,这样的排水量抵得上透析几次了。婆婆在医院照顾她,照顾她也满腹怨言,怪儿子害她,离了婚的儿媳要她管,大着肚子未结婚的新媳妇也要她管,把人磨死了。

大着肚子的新儿媳?小妖精怀孕了?她这才晓得。混蛋,骗子?说好不再生娃的。人家说不生,你就信了?哪有不想生娃儿的女人?“女人天生就是个生养的东西,不生孩子白披个女人皮。”老话刻薄,如今细品,却是话糙理不糙。最后的指望落了空,长期隐忍维持的和谐与平衡被残酷打破,她毫无分量则已,现在连孩子们也将地位不保。希望轰然倒塌,她像个死人般躺着,不吃不喝不排泄,因为肾衰,也不能打点滴补充营养。医生问话仅以眨眼闭眼表决。大家都觉得她闯不过去这一关,男人甚至把寿衣都悄悄买了,谁知四五天后,她又从阎王手里晃悠悠回来了,带着满腹怨恨的力量。就是要活,你们生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不活着管谁管?

出院时社区派人来接,回家由两个人架上楼。医生让静养,见亲家母在照顾孙子,婆婆连门都没进便转身开溜。男人也恨不得把他妈劈成两半来用,巴不得有人来鱼塘替他照顾大肚子。半个月后,好一点,可以自行下楼走动了,她便让妈妈回家,毕竟还有病重的爸爸需要照顾。

眼不见为净。两个月后,当她已不再为小妖精的大肚子心塞时,男人却不请自来。来摊牌的:你把房子腾给我们吧,她大肚子撅多远,四面透风的铁皮棚子不利于安胎。她自觉经历生死,尝遍人间冷暖,什么都可以容下了,但男人的话还是釜底抽薪地给了她一棒槌,照脑门心狠狠一击的那种。

你觉得对一个刚出院的病人说这些,合适吗?你这是扫地出门啊,那我住在哪儿呢,大街上吗?就知道没有白出的钱,5000元是有附加条件的。她忍着泪不哭出来。

那个,嗯,不是有廉租房吗,那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住那儿啊,这,这房是我们的,哦,不啊,是儿子的……这哪是催搬家,是催命,催她赶紧上路吧。都巴不得她死,死了好腾地方。哼。

阳光真好,让人无法直视。让人无法直视的,还有人心。

最绝望无助时,她写了感谢信,像交待后事。不然,心里总觉欠了些什么,钱以外的那种欠——人情。她感谢捐款给她的小区邻居们,特意以小二的字体加黑打印出来,醒目地张贴在小区大门口。那位捐款1000元的邻居阿姨,悄悄划掉自己的名字,不想让人知道。这世界有狠心的人,也有许多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好人。康奶奶专程上楼拿给她300元,说有100元是“赚”奶奶的心意,人老了不会用微信,没给她在水滴筹上捐成,现金也好,不用扣手续费啊,全花在人身上。一位并不熟悉的小妹,也登门看望送来400元钱,两提牛奶,还贴心地买了两包口罩,说孩子上学她上医院用得上。这些善良的邻居,温暖的爱,为她续着命。

她不腾地方,小妖精就总回娘家,嫌住得差。一回娘家,男人就紧张,怕鸡飞蛋打。因此,这半年他总疲于奔命在往返监利的路上。男人又回来,无非催她早搬家。经过一楼转角时,康奶奶忍不住对着那背影,狠啐一口痰。

不搬,这边孩子上学近。这回她很强硬。

孩子我们照顾,你只用自己管自己。

不行,我要透析,这边离医院近。

熬到9月,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开了学,那边大肚子也要生了,等着房子结婚坐月子。男人来得更殷勤,软磨硬泡地缠她。她没力气再回应,没事就躺着,下床只为给儿子做碗饭,他再来她压根儿就不再开门。拖一天是一天,让你们生,自己生自己找地方去,别打老娘房子主意。

哎,心强命不强,她只怕熬不过这个秋天。身体急转直下,脑袋疼得开裂,像有一把小钻时刻对着头骨缝儿“滋——”,骨头疼,肌肉疼,五脏六肺疼。随着疼痛的急剧扩散,她的日子仿佛被快进着过,压缩得薄片似的,很快就现了头儿。男人没再回来催她搬家,妖精即将临盆,他没工夫回。他不催她,她反而贱贱地生出“良心”:搬,还是不搬?真让人把娃儿生在鱼篷吗?

暗地里悄悄打听廉租房附近有没有惠民医院,是否具备透析的条件。算了,搬吧,腾出地儿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着手打包自己的衣物,简单地翻捡了下,便无力做饭。中午,指使儿子拿白开水泡了两碗剩饭,一人一碗填肚子。饭端过来,她伸手接时,一头从床上倒栽葱跌下,随即口吐白沫,手脚紧攥,身体抽成一张弓……儿子尖叫着跑下楼,120来时,她已咬破舌头满嘴血沫……

抽搐,昏迷,半清醒。

医生在等病人家属签字。

前夫当然不算家属,人命关天,他没资格在家属栏落款。儿女未成年,无权担责。娘家来了哥嫂和姐姐,医生建议由他们签字,被拒绝。谁签字谁付医药费,总不能人财两空吧。妹一死,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娘家人当然不肯便宜男人:骗子,假离婚,借钱不还。洞里拔蛇,拔一点是一点,签字可以,但男人得先拿出钱。事发突然,男人穷尽其身,也依然尴尬。双方僵持不下,报警。女儿在回家取妈妈身份证的路上,儿子不满十二岁,按风俗不被允许来送妈妈最后一程……任他们争,任他们吵,再听不见,再看不见。

女人躺在那儿,昏迷着。她昏迷着也半睁着眼,微翕着唇……


【原载《四川文学》2021年第2期】 

      

作者:李杰 · 襄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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