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风流传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武娇娇不光不同意，竟然，还坚决反对。

林珊珊犹如当头一棍，怔忡半天，心里就压上了一架山。

自打两个人相识，一晃三年多，姐姐妹妹，你的我的，从来不分彼此。武娇娇做“足力健”专卖，林珊珊做成人服装，生意场上风风火火，姐妹俩同甘共苦如嫡亲。城中服装一条街五里长短，大小老板二三百，谁要说不知道娇娇珊珊两个漂亮姐儿，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武娇娇比林珊珊大半天，自封老大姐，处处护着林珊珊，常常越俎代庖不容说二话。两个人白天几乎形影不离，晚上既便没事也要微到一二点。新闻野闻，私话情话，七荤八素，百无禁忌，时不时还视个屏。林珊珊说两个人是闺蜜，武娇娇不干，杏胡眼一轮叫道，屁巴子！闺蜜没劲儿，咱俩叫蜜闺，亲亲的蜜闺！林珊珊过后一想起来就乐，啥蜜闺蜜橘呀，五马三枪土匪婆吧。

可是万万没想到，也就是在刚才，当林珊珊兴冲冲地告诉武娇娇，自己喜欢上了陶光明时，亲亲的闺蜜竟然脱口就崩出来三个字，不合适！

这之前，天一直在下雨，闷湿闷湿的，没有顾客。

林珊珊的店里突然停了电，热气蒸腾。她大声朝街对面问道：“娇娇姐，你停电了吗？”武娇娇呼地就飞过来一句道：“丫头片子！你才停电！明知道姐是观世音，还敢说停电？小妖精，将来嫁个老夜叉！”

武娇娇是山东济南人，模样很玲珑，性子很猛烈，她是故意把“停电”二字听拐的。武娇娇又信佛，脖子上坠个小观音，羊脂玉的，好漂亮哦。有时候高兴劲儿来了，对着林珊珊一合掌大喝道，小泼猴！看我压你五百年！可惜太忘我，忘了自己也属猴啊，接下来就该林珊珊笑她了。

此时此刻，林珊珊又抿着小嘴笑了。

笑还没停呢，武娇娇就跑了过来，进门就嚷：“哎呀，大蒸笼！真停电了？快叫大鼻子来修啊，小东东又失职！”林珊珊连忙道：“别呀姐，看来只是我一家停电，跟大崔没关系。”大鼻子叫崔大庆，是供电所的职工，专管商业街用电。崔大庆魁得象头熊，看样子正在狂追武娇娇，见了面比条哈士奇还殷勤。若请他来帮忙，两个人肯定要粘乎，林珊珊怕夹在中间犯尴尬。

武娇娇又笑道：“啥？跟他没关系？能想到他就叫关系！怕他不来？啊哈，笑死姐姐了，他做梦都在想哩！听好，我来叫！”武娇娇掏出手机就打。

林珊珊一把拉住说：“别呀，姐，得先叫他来呀。”

武娇娇一惊问道：“先叫他来？他是谁？陶光明？你是说要叫陶光明？”

林珊珊硬了硬嗓子说道：“不叫他叫谁？他装修的房子，他清楚线路啊。”

武娇娇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林珊珊。脸色怪怪的，眼光邪邪的，看那看那看那，脸上就全是怀疑和不信任了，林珊珊也就被看成一头雾水了。

终于，武娇娇不看了，沉着脸开了口：“珊珊，我问你个事，要是还把我当姐，你就不能说假话。”林珊珊眉头一皱，大为不解地说道：“姐，你这是咋了？妹妹啥时候作过假？你问呀！”武娇娇说：“那好，简单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姓陶的了？”林珊珊听了一笑，并不羞涩，犹豫着，反问一句道：“姐，你看呢，他这个人是不是不错？”没想到，武娇娇突然就焦躁起来，大声叫道：“林珊珊！啥叫错不错？你搞歪了吧，是我在问你！一个拖油瓶男人，你还真是看上了？”

武娇娇把林珊珊吼迷糊了，她不明白武娇娇为何如此，她想是不是自己在什么地方失礼了，就连忙答道：“姐，你就是不问，我也正想跟你商量的，你现在问了，我就直说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不清不楚的，还真是有点喜欢上他了。姐呀，你想想，一个外地人，无亲无故的，这几个月为了装修咱们两个店，还要赶上国庆节开门，没日没夜地熬，豁出命地干，材料、工时、报酬上一句二话都没有！姐呀，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讲良心，手艺也高，跟这种男人过日子肯定靠得住。姐啊姐，你说说，我看的对不对？能不能跟他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武娇娇象打枪一样，张口就崩出了不合适三个字。

这之后，两个人都呆住了，木头似的坐着，都不说话。林珊珊是完全懵了不知道说啥好了，武娇娇却是真的有了气，瓜子脸铁青，长眉毛纠成了黑坨坨。

终于，林珊珊忍不住了，问道：“姐，咋不合适？你也说说，我不明白啊。”

武娇娇狠咳一声，开口就打机关枪，说道：“不明白？有啥不明白？才认识几天就想入非非？他是结过婚的人！还拖着个小丫头，人生大事一辈子，也太潦草了吧！你知他人品了？知他根底了？还是受他大恩了？两眼一抹黑，好啥好？真是莫名其妙！这件事要问我，只有三个字，姐、反、对！”

无缘无故被吼被呛白，林珊珊也有点怨气了，反驳道：“姐，你这话太绝对，我是不知道他的根底，但姐姐知道啊，姐知就等于妹知啊——”

武娇娇猛地插言道：“狗屁！我是我你是你，真想不到，平时文文静静读书看报的，装吧，假腼腆吧。你想过没有，真要是跟了他，进门就当妈！你一个黄花闺女还顾不顾脸面？你喝了迷魂汤吗？鞋窠没长草就荒（慌）了脚！”

一听这话，林珊珊更委屈更反感了。她在心里叫道，姐啊姐啊，你还是姐吗？你叫武娇娇不叫武霸道啊！咋能平白无故冤枉妹妹装假？妹妹也有血性，妹妹把心都交给姐姐了，妹妹是在跟姐姐商量终身大事啊，难道做错了吗？林珊珊越想越不服气，心里突然迸出了一股强烈的愿望，莫说自己是一片真心，那怕只是一点点朦胧的情感，她也应该不顾一切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林珊珊咽口气大声说道：“姐，你也太伤人心了，姐明明知道，妹妹就是舍出命来，也绝不会弄虚作假的！再说了，拖油瓶算个啥！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孩子就是个无价宝！那些俗世滥言，别人在乎，我林珊珊不在乎！

“姐啊，你想想看，两个店一齐装修是你说的，装修要找牢靠人也是你说的，陶光明来包工程也是你介绍的。我问他可是你的朋友，你说是同乡，我问他可是单身，你说他要想再成家还远得远，这些都是姐的原话吧。好了，装修一干三个月，两个店焕然一新，工艺精美得人人叫好，莫说服装一条街，就是跟全城的店铺比比都要属老大。七八九，热死狗，为了赶工期，几个人一干就是半夜，陶光明更操心，有次中暑晕得吐了一身一地，累死累活从无二话，这些事你我都在看着吧。说心里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识陶这种人，就为了姐姐你说的‘要做你就要做好’的话，一句话呀，他几乎连命都不要了！”

林珊珊说累了，歇口气，看看武娇娇，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接着说道：“姐，日久见人心，三个月不长，但几乎天天在一起，骨头也看穿了，好人品谁能装出来？对了，我问过姐的，姐也说过他为人还不错，所以所以—— ”

武娇娇突然一摆手叫道：“可姐姐我还说过吴二饼也不错！你咋忘了？”

不等林珊珊回话，武娇娇又说道：“珊珊，要知道，你跟陶不合适，你跟吴才般配！虽说他是二饼，可戴眼镜还有个范儿！又是公家人，有前途。比一比，他姓陶的都有啥？外乡人，流浪汉，说好听点是个老板，说穿了就是个天天鸡刨食的小工头！珊珊，你糊涂，男人事业不稳定，一旦成家遍地艰难。再说了，眼下的包工头中有几个是梁山伯？他们眼里只有钱！没钱象叫花子，有钱变狼巴子，小三小四成串子！珊珊，姐是为你好，年轻漂亮，要找就找顶尖的，你昏头昏脑张忙个啥！莫怪我的话难听，你知道的，姐姐早先吃过亏！”

武娇娇的私事从来不瞒林珊珊，几年前，她在老家受过欺负。据她说，当时的男朋友就是个包工头。贼东西开始是狗皮膏药般地恋她，后来一发财就另找新欢，拿了五万块钱来跟她拜拜。武娇娇才硬气，半文钱也不要，当面吐一口扭头便走，连声冷笑都不留，紧接着就投亲靠友来到了占县城。

扯起旧话伤心事，猛然间，屋子里安静了，屋子外雨声大了。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林珊珊又看见了它。屋子墙角的衣架端头，挂着一袭紫藤花纹的旗袍，一只金灿灿的小蝴蝶正悠悠的扇动着翅羽，贴着衣面上上下下地飞动着。风疾雨骤，小东西咋飞进来的？对了对了，一定是早就飞进来了，碰上突然下了雨，珊珊放下了彩塑门帘，它飞不出去了。

眨眼之间，武娇娇也看到了蝴蝶，脸色开始多云转晴，叹口气，慢慢地说道：“珊珊，你说鬼不鬼，但逢咱俩说男人，它就飞来了！上次是吴二饼先看见，还傻呵呵地念了二句他老家的顺口溜，‘梁山伯与祝英台，无脸无耻马秀才，3535(米少米少)，一对蝴蝶飞出来’，摇头晃脑的，真笑死人。”

武娇娇一直挂在嘴边的吴二饼，本名吴景生，浙江人，是杭州传媒学院旅游专业的研究生，前年考上了县政府的公务员，千里迢迢来上班。县里要大力发展旅游业，提拔吴当了文体局副局长专门管旅游。吴认识武娇娇是因为买足力健，头一回买了两双，说要当驴友，武娇娇就笑他是驴蹄子。第二天，吴景生又跑来买了十几双，说是要为驴友们服务，从此就成了熟人。过后也就常来了，一口一个娇娇姐大崔哥的亲热，其实鬼都晓得，他是看中林珊珊了。

一提起说蝴蝶，林珊珊立刻就看见了那天的情景，看见了眼镜吴景生。

那天，就是为了说吴的事，在林珊珊店里，武娇娇正经八板问道：“珊珊，不小了，瞌睡遇上枕头啊，文化人重情义，你是咋想的？”林珊珊说：“人是不错，可惜台阶高，我从来没想过。”武娇娇一拍手说：“屁话！他台阶高，妹妹档次更高，都美过林黛玉了！你真同意了，可是他吴二饼天大造化！”正说着呢，吴景生突然就进来了。武娇娇又一拍手道：“提起阎王来小鬼，吴二饼，你咋跑来了？”吴看看武娇娇，瞟一眼林珊珊说：“我是今年县里的援藏干部，刚才接到通知，后天去市里报到，再到省里培训，结束后直接进藏，所以赶来道个别。”武娇娇说：“这是真的？大喜啊，听说进藏干部都要提拔，是不是？”吴说：“哪里呀，首先要工作好。”武娇娇说：“你工作就好，要不也轮不到你，对不对？”吴咂咂嘴还要说话，突然叫道：“哎呀快看，蝴蝶！”

顺着吴的手看去，果真有只金灿灿的小蝴蝶正在一袭紫藤花旗袍边飞动着。武娇娇高兴得一跳叫道：“哈，连蝴蝶都飞来了，珊珊，好吉祥呀！”吴说：“珊珊的旗袍太漂亮，连蝴蝶都上当了！”武娇娇脸一板道：“二饼，咋在说话？蝴蝶爱鲜花,是我们珊珊的人漂亮！”吴一愣连连说：“对对对，是珊珊漂亮。”武娇娇说：“二饼，男人不能学蝴蝶，见花就采！”吴又是一愣说道：“对对对，我吴景生绝不当蝴蝶！”武娇娇道：“哈，谅你也不敢！去叫大崔，今晚为你壮行！”

那天的情景，栩栩如在眼前，可吴景生进藏已经半年多了。

打电话总是不方便，吴景生就给珊珊写信，一个月没少过五封，一封最少五张纸，他当了一个县的宣传部长，恨不得一下子把西藏的神秘和美丽全都说给心爱的人听。信中的话和话中的情爱比火山岩浆还炽热，比冰山雪莲还圣洁。林珊珊看了自然免不了一阵阵脸红心跳，热血沸腾。但是等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总还是觉得两人差距太大，所以她也就没有回过信。

在西藏的吴景生不明底细，频频发短信问武娇娇。其实武娇娇也不明白，一次次敲打林珊珊不见成效，恨铁不成钢，就只有咬牙切齿地开骂：“小泼猴，你犟的哪根筋？错过这村没这店，非要吃后悔药啊！”

今天，武娇娇总算是明白了，小泼猴妹妹不是犟，是心中早就有人了。

可惜呀，妹妹毕竟是妹妹，人小心浅，她根本不明白当姐姐的心。

然而说到底，武娇娇还是应该感谢林珊珊，不是林珊珊对陶光明的好感凌空扇了她一巴掌，吃后悔药的可能就不是别人了。对此，武娇娇心里比明镜还明镜。但是，眼前她说不出口，没羞没臊，她也是刚刚才有了最后决断啊。

武娇娇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紧几步走到紫藤花旗袍前，伸手朝小蝴蝶轻轻扇动着，慢慢把它引到门边，缓缓撩开彩塑帘布，小蝴蝶就晃晃悠悠飞走了。

店门外，不知何时，风小了，雨也小了。

武娇娇没有转身，只是稍稍偏了偏脸，对林珊珊说道：“唉，傻妹妹，你找不到姓陶的了。说你傻，那家伙更傻，他走了三天了，不告而别去深圳了。珊珊，对陶光明，你有心而他无意，就此了结吧。再说，吴多好啊，才貌双全，他才是你的宝贝啊。也该回他封信了。你不回，他不敢问，拼命给我发短信，发呀发呀发呀，一个大男人都喜欢得怕你了，好妹妹，这才是情种，才是该找的人！”

武娇娇一口气说完夺门而去，根本就没有给林珊珊再回话的时间。

第二天，林珊珊刚开店门，大崔来了，递给珊珊一串钥匙说：“娇娇回老家去了，昨晚我送她到襄阳，赶坐动车走的。”又说，“是老屋拆迁，事情不大，叫你莫操心。这是她的店门钥匙，有人来买鞋，你就当家。”

武娇娇走了七八天，没有人来买鞋，店门一直紧闭着。

等到店门再开时，主人就变了，变成了武娇娇的妹妹武媛媛。

以前，武瑗瑗来过，人熟。她一见林珊珊就说：“我姐不来了，她上深圳找陶光明去了，说是要跟他算总账呢。今后小店归我——哎呀不对，是归我跟崔哥了！为啥？珊珊姐不知道？我姐同意，我俩好上了。”

武媛媛笑眯眯地从身上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林珊珊一看，正是武娇娇从不离身的玉观音。

武瑗瑗说道：“我姐说了，珊珊姐才是观音菩萨，这玉坠儿该你带呢。我姐说了，今后珊珊姐就是我的亲姐姐，大事小事都要跟姐商量才行。我姐还说了，她的事她要亲口告诉你，到深圳一安定，立马就给你打电话。”

又过了二天，望眼欲穿，武娇娇的电话终于来了。武娇娇知道林珊珊喜欢晚上读书，电话响的时候刚好深夜十一点。

林珊珊一接电话，听出武娇娇在唏嘘，心里也酸酸的，正想劝一句，武娇娇开了口。她说道：“珊珊，又在读书吧，所以妹妹才有大见识。有些事情没告诉你，姐有愧啊。陶光明是谁？就是拿五万块跟姐拜拜的家伙！去年，那女人也跟他拜了，他后悔死了，领着小丫头来找我，想叫我原谅，想破镜重圆。珊珊你说，他是不是欺人太甚？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武娇娇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林珊珊脑子里早已成了空白，心里大叫着啊啊啊，嘴上却发不出声。

“珊珊，莫操心，姐这儿一切都好，小丫头妈字不离口，喜坏人哩。对了珊珊，二饼又问你几次了，到底如何，回他封信吧。陶光明也说，吴跟他谈到喜欢你时都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人品没得挑。珊珊在听吗，也回姐一句啊。”

想要开口说话，林珊珊嗓子就有点涩，她轻轻咳了一声，理理心绪，猛地又觉得全身都是力气了。林珊珊慢慢说道：“姐，我在听，都明白了，妹妹祝你们一切都好！至于小吴的事，姐放心吧，明天我就……”

电话那边，武娇娇已经道了再见。突然，又紧接一句：“哎呀珊珊，差点忘了，你可别怪吴二饼，蝴蝶飞进店，头一回是姐做的假，事先偷偷喷了糖水。变不变心，姐就是要叫他吴二饼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二一回没人做假，可那是妹妹正在开导姐姐，小蝴蝶来拜你这个观音菩萨呢……”   

林珊珊嗓子一下子哽住，眼睛模糊了。

三  马  王

说是三马王，其实不姓王，姓焦。

他的大名叫焦加富，人称大富子。

多年前，占县城中没有的士，短途载客，就用改装的人力三轮车，人们习惯称之为小三马。马带儿化音，读出声就是马儿。

要说，大富子也的确是烂泥不上墙。

头一个长相就差，小鼻子小眼的，还有个大鸡胸，上下不通条。个子也小，骑起车子来一拱一拱的，路远一点，连坐车的人都能累出汗。

再一个，性情孤辟少言语，一事当前不愿出头，因此就少有朋友。河南老哥马国胜，性子直通通，外号马大炮，历来瞧不起大富子，背后就骂过：“日他爷，黄鼠狼下老鼠，这货也算老山桂的儿？”

县小城区就小，加上城郊两个街道办事处，长住人口日破天十五万，骑小三马的倒有六百多，绝大多数是下岗职工。人多事少，杨柳依依的滨江公园就成了小三马司机们的悠闲之地。

滨江公园北头隔条马路有个曹家酒馆，老板曹大胡子早先是机械工人，出事故断了左臂，长年吃劳保。他为人耿直，热血热情，对小三马骑手们又格外亲切，凡是进店来的，喝不喝酒，随意坐，畅开聊，开水管够。想要抿二两的，一人一小碟油炸大黄豆，免费。为此，小酒馆天天下午到晚上都是人声沸沸。屋子里坐不下，酒馆门前离人行道还有两丈宽的空地种了行道树，曹胡子给居委会一反映，得到允准，摆上十几个小方桌小靠背，打牌下棋拉闲话的就有了好地场，喧闹声也就跑到了屋子外。

大富子也是酒馆的常客，但他从来不喝酒，只在门前坐着跟人下棋。

可莫小看大富子，其貌不扬，棋术过人，下五盘至少赢三盘，其余二盘还是他让和的。大富子烟瘾特大，常吸一种私人卷了卖的劣质雪茄，噙在嘴上象枚大马钉，冒烟呛死人。他下棋低头少语，边吸烟边走子，巴及巴及，口中带响，杀气逼人，时间一长名望自然就大了起来。一位县象棋赛冠军，新秀，不久前又刚拿了一次全省赛的亚军，年轻气盛，听说了大富子，就暗中到酒馆来比试。素不相识的，开盘三步，大富子破例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抽了支雪茄递上，见对方摇头，就不再客气。三根雪茄吸完，二人拱手言和。这时有棋迷揭了冠军的老底，大富子忙道得罪得罪。冠军心中有数，连连回称有幸有幸，又言道：“先生开盘卒子过河，全盘卒子为帅，车马炮成网密不透风，棋道高妙，实在佩服。”大富子也有话说，但照旧不多。他言道：“兄弟可是步步莲花啊，领教了。”冠军大名余志飞，过后专门买了两条好烟去拜望大富子，一席肺腑，相见恨晚，至夜深犹不能尽兴，遂抵足而眠。从此后，两人即胜过伯牙子期。

对此一段佳话，曹胡子感慨道：“海不斗量，人不貌相，大富子能跟省亚军和棋，脑子精明远超他爹，该称三马王呢。”此言一出，马国胜即大为不快。因为自从焦山桂病逝，马国胜人气日渐旺盛，不少骑小三马的弟兄已经当面称他三马王了。对此，一向气粗的马大炮口虽不答，心中窃喜。尽管什么王不王只是人们一句口头笑谈，但毕竟还是有点个人威望在其间的。人生一世闹呵呵，不就是图个名声争口气么？再说了，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大富子，称他为三马王，只有二蛋才服呢。

虚荣心一膨胀，马大炮就跑过来，牛气哄哄地顶撞曹胡子道：“老杂毛顺嘴打哇哇，骑个破三马要个球精明！只说他外号拔黄鳝，就不够格。”

拔黄鳝就是钓黄鳝，之所以称钓为拔，是说黄鳝深藏泥洞，既便已经上钩，你往外拔时也是寸寸艰难。以此来讥刺小气人的吝啬，的确生动形像。

然而，大富子再差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如何会扯上粘乎乎的黄鳝鱼？不明白的听了觉得滑稽，明白的就有点心酸。马大炮当然是属于明白的，现在为了赌口小气揭人短，话一捅出来，自己的脸先就热了热。

天底下谁不怕穷？大富子就是因为一个穷字，才有了个外号拔黄鳝。

几年来，事事都不顺，先是大富子下岗，接着前后逝了爹妈，刚办完丧事不及喘口气，老婆下夜班回家途中又被一个酒驾撞成了植物人。司机逃逸，案子久不能破，赔偿到不了位，照顾病人的担子就成了大山。此时儿子又正在读研，真是处处事事都要钱，小半年的功夫，大富子的瘦脸就愁成了橘子皮。好在是天不绝人，大富子有个徒弟宁剑平，外号小蚂蚱，下岗后到新加坡继承叔外公遗产，眨眨眼成了亿万富翁，三年后回国发展，在武汉的光谷扎了根。小蚂蚱一直不忘师恩，听说师傅日子艰难，专门回家一趟请大富子到武汉的企业去当总管，连师傅一家人在武汉的住房都买下了。千说万说大富子就是不吐口，小蚂蚱深知师傅个性，不再勉强，临走要留一笔钱孝敬师母，大富子又是坚决不收。最后还是小蚂蚱让了步，自己替师傅写张借条，声明等弟弟有了工作再还，大富子这才算点了点头。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大富子的确需要钱啊。生活上，大富子处处都刻薄自己。烟瘾大戒不了，就只吸劣质的，还从不让人。谁要说想尝尝他的土雪茄，心里舍不得，掏烟时就吭吭吃吃，人们笑他涩皮，就送了个外号拔黄鳝。

其实，人穷志不穷，大富子生来钦奇磊落。曹胡子年长辈高，对此自然心明如镜。他看马大炮发牢骚，知道他性子粗拉，就狠狠剜一句道：“大炮，你倒不拔黄鳝，但小心大盖帽拔你！”马大炮听了一愣，脸红脖子粗，扭头便走。马大炮不缺钱却迷赌，且越赌越大，曹胡子是在敲他，小心叫警察抓去喝西风。

大富子当然没有马大炮的小心眼儿，世事难言，他有自己的大忧愁。

完全是祸从天降，前不久，余志飞到外省参赛，自驾前往，返程时不小心出了车祸，数人同时遇难。大富子大惊大悲，守灵一夜就灰白了头发。

葬礼结束当天，大富子来到酒馆，请曹胡子代卖一付祖传犀角象棋。之前，曾有位藏家委托曹代言，愿意重金购买。当时大富子用了句“我棋即我命，岂可言卖”谢绝了。现在反倒要卖，曹胡子就说：“可惜呀，但我知道你是要帮余冠军。”大富子长叹一声道：“他走了，魂散了，我绝棋了。”曹胡子见他哀伤过甚，劝道：“生死无常，活人还当节哀。”大富子突然热泪涌出，哽咽道：“曹叔，不是无常，是老天不公啊！小余双亲早逝，妹妹患小儿麻痺双腿瘫痪，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爱人在私企上班不稳定，屋漏加大雨，一家人的主心骨突然间就没了，往下可叫她们怎么过！”

几天后，曹胡子把卖象棋的五万元交给大富子，大富子转身就走进银行，用小余妹妹余苹苹的名字存了钱，还到中介公司给余苹苹雇了保姆。

又过了几天，余冠军的妻子杨小兰上班跟女儿上学的时间相错太多，应对支绌，左右为难，大富子就来替她早晚接送女儿。时间一长，杨小兰看大富子要骑车挣钱，要照料病妻，还要操心接送学生，实在太辛苦，就跟苹苹一商量，辞了工作，辞了保姆，回家来照料两个病人。大富子劝阻不了，又怕杨两头跑的受累，一咬牙也辞了保姆，早上接学生时把老伴带到小余家，晚上送学生时，再把老伴接回来，自己中午就在路边店里吃快餐。如此这般，杨小兰虽然没了收入，但跟两个保姆的费用一比，跟病人有亲人照料一比，好处显而易见。大富子也想了，再难日子也不会长，儿子一有工作就全好了。生活步入正常，大富子专门去了趟陵园，告慰余志飞道：“兄弟，你可以放心走了。”

事情一传开，闻者多竖大拇指。曹胡子心细，对大富子说：“你天天吃快餐可不行，咱爷俩不商量，以后中午来酒馆搭伙，老叔正想有个人陪呢！”

日子一长，生活有了规律，大富子天天骑着车子，早上送老伴送学生，下午接学生接老伴，见人点头，微笑多多，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道耀眼的风景线。但是大千世界形形色色，既然你耀眼了，也就免不了有人嚼舌头。

有人说大富子太贼，残疾老婆天天送到别人家照看，是巧占便宜。也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富子自己老婆废了，肯定在打朋友老婆的主意。前一种说法不地道，后一种就是险恶，是诋毁人品了。这其中又有马大炮，他说那天跟朋友闹酒，很晚才回家，走过在滨江公园，亲眼看见大富子跟冠军老婆挨着站，当时大富子在说什么，激动得胳膊乱挥头乱摇，而冠军老婆则不住地用手帕擦眼睛。马大炮说，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当时他就认定是大富子在欺负人，忍了几忍才没有上前砸一拳。马大炮说得一本正经，活灵活现，不少人听了就直摆头。风言风语能烦死人，大富子却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来来往往，春风满面。

不承想，跟这件事情似乎毫无瓜葛的曹大胡子却出了头。

这天下午，酒馆早早打烊，曹胡子要在店内设宴待客，请了一拨子马大炮的老弟兄，主客是马大炮，主陪则是一个少见的黑汉子。

酒菜上齐，曹胡子介绍黑汉子是他大侄儿曹四毛，外号曹黑头，一直在广州港口工作。话完，曹四毛起身一拱手道：“诸位吉祥，我曹四毛是远航海员，近日探亲回乡，借我小叔的宝地，敬酒一杯，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曹胡子平白接人喝酒本来就日怪，素不相识之人又说什么多多关照，更叫众人稀里糊涂。马大炮正想发飚，曹胡子一拍手道：“四毛，这位就是你马哥马国胜。”曹黑头听了忙伸手跟马大炮一握，摇几摇，口中道：“老哥可是主客，听小叔说你为人仗义，实在敬佩，来，我先敬一杯！”马大炮不明其意，握手感到对方用力，顿时有了疑心，又要说话，曹胡子却道：“来来来，边喝边说。”

酒过三巡，曹胡子言道：“诸位，今天我四毛侄请酒，是有喜事相告，经大富子牵线，他已经跟杨小兰好上了，喜事下个月就办。选亲不如择媒，大富子是谁？是贵人，信得过啊。海员们一开航至少半年，大富子说，知根知底何必要等胡子白？对头啊，咱们说办就办！哈呀，届时请诸位一定赏光啊！”

见众人一时无话，曹胡子又说道：“告诉你四毛，大富子保媒可难得，问问在坐的，谁不知道他？人生在世凭良心！自从跟余冠军成了朋友，两个人赛过亲兄弟！人品无价啊，连你小叔这破酒馆都沾了不少他名声的光……”

美酒加喜事，人人尽兴，马大炮烂醉如泥，临走还抓住曹四毛直呜啦：“好兄弟，你有、有福！喜事那天，我跑腿！我送大礼！我、我一醉方休……”

可惜，马大炮失言了，还没等到曹四毛过喜事，他就进了号子。

马大炮被抓的根子就在赌上。但不是他赌，是他管了狗日的蛋闲事。几个赌徒合伙诈人，输红眼的不服气，事后请马大炮出气。马大炮是谁？是哥们！他想都不想就出了手，一下子把人打成重伤，自己只好坐进班房等判刑。

祸不成单，马大炮还在牢里，儿子骑摩托下乡跑快递，被一辆大卡车追尾撞伤，送进医院抢救，老伴一时乱了方寸，哭到看守所要见男人，本来不可能，因为情况特殊，监所领导叫马大炮给老伴传句话，马大炮没有多想，就请狱警转告老伴，赶紧去求大富子。

马大炮人粗心不傻，大富子的确是“堪可托生死”的朋友。

大富子领着马大炮老婆马不停蹄，呕心沥血，几个月跑下来，事故处理的很不错，政策都到了位，只是大富子却累得风都能吹起走了。马大炮儿子伤愈出院，心理有障碍，不敢再干快递，大富子又带他到武汉，请徒弟小蚂蚱收留了他。

此后不久，因为是重伤致残，马大炮被判了五年，服刑前老伴去探监，提到大富子感激万万。马大炮含着泪说，割头换命，下辈子我给他当牛做马！

世事如麻，片刻不宁，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大富子老伴病情恶化去世，葬礼过后不久，余苹苹突然托嫂子杨小兰，提出来要嫁给大富子。一言既出，石破天惊，众人皆欣欣然，但想不到向来通情达理的大富子则坚决不同意。

就是为骑小三马，大富子忌了酒。可晚上曹胡子留他吃饭，破例劝他开戒。曹是长辈，大富子不能违拗。三杯下肚，曹胡子说：“今天喝酒就是化心结！”

大富子说：“曹叔，我过不了这个坎。说上天，我从来就没有那念头！”

曹胡子笑道：“啊哈，没有才对，早有就不是你大富子了！不过，老叔眼拙，在这件事情上，我只看见了半个焦家富！”

大富子愣一愣问道：“半个焦家富？曹叔，你是说我大富子不是人？”

曹胡子道：“屁话，没那么严重！我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大富子喝一口，摇摇头说：“曹叔冤枉我，人要讲道德，难道我还不如个赵匡胤？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可是听你讲的。”

曹胡子道：“牛腿扯马蛋，赵匡胤迷的是天下，图的是虚名，跟咱老百姓球不相干！眼下实情是，曹四毛在广州工作，家人应该团聚，杨小兰绝不会丢下妹妹不管，苹苹也不会拖累嫂子，更不会叫嫂子家不成家！真要想两全齐美，苹苹不进福利院就得赶紧嫁人，这可不是你答应不答应的事啊！现在，她主动提出来要嫁你，一盘棋全在你这一步了，怕三怕四，亏你还是个高手！古人说，吕端大事不糊涂，我看你是光在小事上打闹台！想过没有，现在的余苹苹就是余冠军啊！要是连这都没想到，我说只看见你半个人，还真是说多了！”

曹胡子老了老了还动了真情，眼睛里闪着水亮，停了话，自顾默默喝酒。

大富子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喝酒，一直愣愣地坐着。

起身告辞时，大富子说：“曹叔，转告四毛弟，再等半个月，我一定有句话！”

大富子不咬牙印，显然有话没说。也不是不能说，是因为事情太突兀，不清不楚不好说。就是在来酒馆的路上，他接了个县交警大队的电话，通知他车祸的司机投案自首了，叫他明早务必去趟交警大队。

第二天，大富子先到了交警大队，接着去了法院，见到了肇事司机的父亲唐先生。唐是马来西亚华侨，知名企业家，回国发展不久，儿子大学毕业来当助理，假期去游武当山，酒驾出了事。唐先生长期在国外，一直被瞒着，后来几经周折知道了，立刻带儿子来自首。见到大富子，唐先生满眼含泪，道歉不止，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大富子也表示理解，向法庭提出了轻判希望。最后，庭外调解各项赔偿90万元，唐公子被判二缓三。唐先生深怀感激，要另外再赔偿大富子30万元。大富子不收，唐先生请法官力劝，大富子才不再推辞。

离半个月还有三天，大富子就用小三马带着余苹苹去领了结婚证，接着在最豪华的占城大酒店举行了婚礼。几天后，杨小兰带着女儿前往广州，大富子一路陪送到襄阳火车站，眼看着母女二人上了动车。

从襄阳回来的第二天，大富子没有出车，他上午先去了工商银行，出了银行就径直去了曹家酒馆。

时间晃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马大炮在狱中表现突出，一次抗洪抢险立了大功，减刑一年。从新疆劳改农场出来，乘火车三天三夜到家，进门听了一句话，扔下行李就朝曹家酒馆跑。进门抓住曹胡子叫道：“老曹啊，咋了咋了，大富子咋会没了啊？”

曹胡子两眼含泪，置酒为马接风，边喝边谈。曹胡子说：“心脏病重，他早就知道，这人，心里有数啊……开头抵死不干，后来为啥又答应了？一百多万全留给苹苹，他心安了！老天不公，好人命短，唉……”

马大炮一直默默流泪，当他听到曹胡子说，大富子还给自己留了五万，说等他回来岁数就大了，莫骑小三马了，五万块作本做个小生意图个乐吧……马大炮终于号啕起来，大叫道：“狗日的，狗日的，你狗日的马国胜……”

苍凉而幽静的陵园里。

马大炮为大富子上坟祭典，礼毕，以头抵碑呜咽，锥心刺骨，喃喃道：“兄弟，好兄弟，马国胜白活了，要说三马王，只有兄弟才配！”

她叫史小华，是幸福大院的门卫，外号醉西施。

有人说，女人五十刚出头，还不能算太老。

不错，史小华就是例子。她今年虚岁五十三，一个农村妇女，还有俩孩子，照常情早成了一块木渣柴。但就因她长相喜眯，自生皮白，打眼看去至少藏个四五岁。她身材也还可以，当然不是苗条，是那种烧眼的僚俏。还是个见面熟，咯咯咯一笑，又要年轻好几岁。

几年前，史小华来幸福大院当门卫，见她亲热人，老少都叫她华姐。后来就出了那件尴尬事，几个家伙捣糨糊，追着撵着叫她醉西施。没想到，一叫还真是叫开了，史小华三字反倒少有人提了。

被人称之为西施还要加个醉字，其中肯定有故事。

既然是故事，当然要从头说起。

史小华是个寡妇，进城前一直在家种地，男人陈建国早年在东莞一家玩具厂打工，突然一病不起，有人说是因为被原材料污染中了毒，老板则咬死不认账，当时全社会对污染的厉害普遍认识不足，有关的劳保法规也十分欠缺，所以弄到最后，陈建国闯世界不仅没有挣到钱，反倒早早地丢了小命。

这之后，史小华带着两个娃子和年迈的公婆，日子就很局促。勉强挨了几年，公爹得病去世，一个女人拖家带口，眼看着生路越来越窄，实在没法子了，就硬着头皮进城找了在县政府当干部的娘家老表李志学，想请他帮帮忙。

说来也巧，李志学是县政府行管局房管科的科长，当时正在为幸福大院门卫脱岗的事情伤脑筋。

幸福大院是政府家属院，二十多栋新旧住宅楼，住的不光是一般干部，还有全县几十个在岗不在岗的头头脑脑。这二年也怪，大院门卫光出幺娥子，不是不正经干，就是胡闹着要加薪。前不久更新鲜，一个新来的家伙竟然串通大院里一个公子哥儿，偷了省下派干部女副县长的二万块钱。女副县长年轻怕羞没张扬，回省里休假去看望老领导，无意中当笑话说了。老领导是省委组织部部长，他可是没有当成笑话听，第二天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县委书记。

可想而知，全县立刻大地震，开展了整整一周的安全大检查。行管局长责令房管科必须痛下决心，彻底解决幸福大院门卫问题。

因此，李志学一听说表姐是来找活干，立刻就动了心，赶紧给局长汇报，局长听后当即表态可以考虑。局长姚新国是恢复高考的头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当公务员，工作雷厉风行，上升势头十足。他回家吃饭还在想工作，无意中提起门卫，引起老爹注意，一五一十问清白之后，老爷子叹口气说：“唉，想不到成了这样子，可不管咋说也不能叫人饿饭，你碰上了你就该伸手。”

原来，姚新国老爹姚有田文革前是副县长，挨整时的牛棚就在史小华的婆家黑山乡。史小华公公陈八娃当年是乡里的造反司令，赫赫有名，批斗走资派从不手软。一次山洪暴发，黑山水库抢险，陈八娃强令姚有田下水打桩，堤坝护板突然垮塌，砸断姚一条腿，差点要了老命。

不久，史小华就当了门卫，她当然不知道姚老爷子以德报怨这一出。

好的是，史小华不负众望，她一当门卫，幸福大院就有了变化。

首先，门卫房加了一层。这当然是李科长决定的，跟史小华没有关系。原来的门卫房只是靠着大门围墙的一溜半厦子，李科长想到表姐家老少三代四口人吃住太狭窄，就把门卫房加一层，上面住人，下面半间厨房半间值班室，里外粉刷一新，装了电话，安上斑马栏杆，一下子变得象个单位的大门，很是亮眼。

其次，这可是史小华提的建议，李科长又在大门另一侧对着门卫房建了一溜半厦子。今非昔比，这个半厦子是专为老年人建的活动室，桌椅、沙发、空调、电茶壶一应俱全，还有个抽水马桶的小洗手间。史小华事前就对老表说，不用你加人加钱，活动室的事我全包了，保证不给你丢脸。

说实话，李科长起初让表姐来当门卫就有私心，毕竟是亲戚，不致于弄得门卫已经成了内贼，房管科还傻呵呵的不知情。对此姚局长很有同感，李科长也就有了底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三个月还不满，大院里就一片叫好声。  

这其间，史小华的勤快和热心当然是主要原因。

自从史小华一来，大院里的清洁卫生就翻天复地，旮旯缝道都是吹堂亮阁，连路边下水道的小铁篾子，她都用铁棍掏得闪闪亮。安全更不用说了，她白天值班，夜间还在大院里巡逻二遍。这可没人要求，完全自觉自愿，要不是那天半夜，姚有田起来满院子找小狗吉娃娃，还碰不上手掂电筒木棍四处察看的史小华。老爷子很感动，第二天就给儿子讲了，感叹道：“这女人不错，又值班又扫地又管活动室，还主动巡夜！就是男人该如何！她的负担重，你们得体恤，工资不能乱发能发补助啊，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姚局长当时没说话，过了二天，李科长就告诉表姐，因为她一身多任，每个月在工资之外补助生活费五百元。

姚老爷子也不是光练嘴，原来很少出门的人，从那以后一有空闲就到活动室去帮忙。老爷子为人稀哈，老少都称他姚老头，史小华却不，她一口一个姚叔。过去的事，她都听婆婆听老表说了，心里记着呢。

日子就象大河的流水，哗啦啦一响就是小三年。

这小三年的变化可不算小，好事儿是县变成了市，姚局长升了常务副市长，李科长当了行管局长，史小华也转了合同工。坏事儿也有，大点的是社会上送礼成了风，中央三令五申要严管，幸福大院住的全是干部，其中不少领导，史小华的门卫就有了大责任。小点的是史小华婆婆病逝了，姚老头老伴痴呆了。

痴呆病人极难服侍，保姆成了走马灯，高薪也留不住。孙子在北京上大学，儿子媳妇上班顾不了，姚老头就忙得焦头烂额，姚副市长为此也伤透脑筋。

这一天，史小华专门到行管局找了老表，请他告诉姚老爷子，如果同意就把老伴转到门卫房，自己来管。老表大吃一惊说：“你忙得过来？”史小华说：“忙了还有老爷子啊。”老表想想也觉得不错，为领导解难，正是本职工作。姚老头一听，更是喜从天降，立刻拿了五千块来找史小华，说：“你先用着，今后每个月二千。”史小华说：“这可不行，家有病人处处用钱。再说我是门卫也不能一心二用，我就把阿姨当长辈孝敬。你一直帮我，眼下出点力，算我还欠账。”姚老头心里猛一热，眼睛就湿了。

这之后，就出了那件尴尬事。

春节前二天，有人给厉副市长送礼，家中无人，临走请门卫代转。史小华给姚老头一讲，姚说：“老厉不姓礼，我清楚，他绝不会收，按规定上交。”

没料到市纪委一查，错了。的确是有人给厉副市长送了一箱好酒，但并非公款送礼，是他亲家半年前就买了托朋友顺路带来的，原始票据一应齐全。为此，厉副市长下班就提了酒到门卫房来感谢。姚老头不收，厉副市长说：“二瓶酒算啥，就凭您老那句话，千金都不多！”又说，“也不光谢你，还有史大姐，不仅工作上称职，人还特漂亮，喝了这酒，就是醉西施了！”

千说万说，姚老头留了一瓶。但转身就给了史小华二千元，说：“你明天还给老厉。”史小华大惊道：“妈呀，一瓶酒二千？”姚老头道：“少见多怪，他为啥说你是醉西施，就因为这是名酒霸王醉！千年老窖赛茅台。去，随便炒二个菜，咱爷俩中午也尝尝鲜。”

本来，史小华的长相就讨人喜欢，加上她热心快肠乐于助人，可以说，几年间，大院二三百户人家一大半都受过她的益。男女老少千把人，提起史小华都亲得象自家亲戚。大伙心里似乎早有同感，总想用个什么语言来表达表达，仿佛也就是在等一个开头呢。这下子好了，厉副市长金口玉言三个字，干柴遇烈火，呼呼几阵子，醉西施就喊开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醉西施外号一传开，史小华就成了出头鸟。

俗话还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过，这回多的全是火辣辣的玫瑰花了。

就象一夜醒来突然发现美女就在身边似的，不少鳏居多年的老萌男惭愧一番之后，立刻朝目标发起了大冲锋。

真好玩，不满一个月，醉西施就先后接待了四个醉醺醺的老霸王。

说醉醺醺当然是开玩笑，但四个求婚者，只有一个差强人意。

头三个似乎是熟醉子，没沾杯已经晕乎了，刚见面都是一通表白，无条件交权交钱交房子，急赤白勒地要当倒插门。面对这种老哥哥，醉西施可不醉，其它条件再优越，也一概拜拜。姚老头不明白，劝史小华别太计较。她说，对呀，我就是不计较呀。姚老头听了一愣，又不明白了。

差强人意的那个叫金喜山，退休前是文化局副局长兼市豫剧团导演，文化人有品味，口不谈钱，但就是长相差次，比瘦猴还瘦猴。老伴去世多年他一直单飞，儿子在深圳发财，接他去享福，说天都不干。他是老豫剧演员，文革中扮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维妙维肖，外号就叫金小刁。

老金认识史小华，完全是巧合。半年前，大院里几个退休的老妇女要参加中秋节全市妇女旗袍大赛，请老金来教走步。史小华进活动室送开水，老金一见就叫道：“好一朵牡丹花！咋来晚了？”人们说：“这是门卫史大姐，她不参赛。”老金一听很失落，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从此后，练不练走步，老金都成了大院活动室的常客。有一回还提了瓶茅台来跟姚老头对饮，酒兴一高，亮开嗓子就一人三角地唱了场智斗。时间一长，人们都明白他在追史小华了。老金当过演员，心细，精明，听说史小华的儿子夏天大学毕业，就叫自己儿子提前在深圳给联系了工作。暑假中见到史小华上省师院的女儿，几句话一说，发现姑娘悟性高，酷爱文学，待假期结束返校时，就给在省报当副总编的侄儿亲笔一信，介绍姑娘去实习。杜甫有诗道，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老金几件事做得很到位，有情有意暖人心。

姚老头说，老金善解人意，有了这些，长相就在其次。史小华听了一笑，不置可否。没多久到了旗袍大赛，老金特地弄了张决赛票，跟姚老头商量，让史小华去看比赛。老金说：“旗袍大赛还请了中央几个歌唱家来表演，机会难得。”姚老头说：“小史，有我值班，你去散散心，天天看大门，这回也看看北京的歌唱家，享受享受。”

可惜的是，史小华没有看成歌唱家。因为就在决赛前一天，姚老头老伴突患脑溢血去世，一连几天，史小华和老金都在帮忙。

人亡心痛，怕老爹触景生悲，在武汉工作的女儿就接姚老头去住几天。此前二个月，姚副市长已经升到大市当副书记了。姚老头一走，门卫房一时安静不少，史小华却很有了一些不自在，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空荡荡的味道，浑身疲倦，随时都想把身子靠上一个什么东西歇口气。有时候心脏还会猛地抖一抖，呼地涌上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

姚家的事情刚过，老金就向史小华求婚了，迫不及待。

老金说，史小华啊，你为人太好太完美了，我梦寐以求！老金的话叫人听了肉麻，老金的好处却叫人难忘，一个大男人既然当面喊出来了，史小华似乎也不好再推了，行不行，至少应该说个明白话。但真正事到临头要剌刀见红，史小华心里还是少底气，总想再跟人商量商量才稳当。可是当着老表不好意思开口。姚老头不错，又不家。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看史小华还在迟疑，老金就有点着急，但嘴里又说，不急不急，你再想想，我能等。

人算不如天算，刚刚安生二天，大院里又出了事。

火烧起来的时候，史小华正在院子里大扫除。看见姚家窗户冒烟，以为姚老头回来了，心里说，刚走咋又回来了？见浓烟越来越大，才想到是失火。之后就拼命叫起来。正是上班时间，院里都是老人，大多在午睡，一时无人应答。惊慌中史小华奔向二楼姚家，猛敲防盗门，但毫无动静。这时听到有人在大叫报警，史小华才彻底清醒，急忙反身下楼，还没出楼道，眼光一漂，远远看见老金正从门卫房出来，史小华正要大声喊他报警，却不料老金一闪就出了院门。史小华猛地一愣，但也顾不得多想了，飞身下楼冲进门卫房打了报警电话。

得亏消防车及时，火没有烧大，只有姚家受灾。原因也查清了，是姚老头因为太伤心，女儿又催着离家，恍惚中，走时忘了关电热毯，电线短路自燃了。这之后，史小华又帮着姚老头忙了几天，才算把屋子弄整洁。

几天过去，老金来了，见到姚老头一脸惊奇，问道：“咋回来了？也不多住几天？”听说失了火，老金则更是惊奇，说道：“哎呀，这些天我下乡走亲戚了，也没能帮一把。”又说道，“万幸万幸，单身过日子，安全为大，都老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呀！”说完老金就忙着去买酒买菜，要给姚老头接风压惊。

炒菜就炒菜，喝酒就喝酒，史小华忙得团团转，劝酒碰杯也不推辞，只是说话不多，大声笑也不多，脸色平静得象无风的湖水。

从此之后，老金没有再来大院跟人们谈天说地。

终于，姚老头也意识到了，抽个空子问史小华道：“老金咋不来了？你得罪他了？”史说：“你的意思，我喜欢得罪人？”

姚老头摇摇头又问：“那天喝酒你说他什么了？”史说：“他是大导演，又是老领导，进了大院就是客，我能说他啥？”

姚老头想想又说：“不对，记得我去添饭，转身见你们在说话，是在说啥？”史卟地一笑道：“你可真逗，连说句悄悄话都不放过。其实也没说啥，他问我对他的看法，我就回了他一句，你就是个金小刁！”

姚老头听糊涂了，默想半天，自言自语道：“就为了这句话？他就不来了？老杂毛的，你不是谁是？大名鼎鼎的金小刁，还会有假？”

半年后，史小华嫁给了姚老头姚有田。

还真奇了怪了，老牛吃嫩草，毛毛虫啃白菜心，不仅没人说风凉话，连开玩笑的都不多，幸福大院的老老少少，都竖大拇指。

据说，是史小华先提的，姚老头开始是坚决不答应。姚说，糊涂虫！我是你叔啊！史说，虫不虫，你都是姚老头！姚说，你疯了，非要背黑锅！史说，不对，是疯了加醉了，你忘了吧，我可是叫醉西施！

对表姐成家，表弟李志学喜忧参半，他担心又要找门卫了。

这天，李志学局长突然接到了姚老头的电话。

姚在电话中说，是小李老表吧，小华叫我替她给你汇个报，不换门卫，今后都归你管，我这个姚老头，已自封二门卫了……

（作者：卢苇 · 老河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