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1-16 点击: 次 来源:文学襄军网 作者:张方 - 小 + 大
火红的太阳从西山尖上慢慢往下落,天边一簇簇绵绵的云被太阳余晖染得绯红绯红。高大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如一排排刚从地里钻出的竹笋,笔直笔直。山脚下一条三四丈宽的河流蜿蜿蜒蜒向下游流来,水面反射出一层层黄黄的光芒,一丝丝微微的雾气慢慢从河面向天上飘散。 河流两岸三三两两坐落着燕子窝一样的土胚屋。土屋依山而建,白墙红檐黑瓦一半掩映在翠绿的林木中,另一半从绿色的包围中直伸出来,露出尖尖的檐角直冲蓝天。 天慢慢暗下来,五金家中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缕缕炊烟,慢慢向四周飘散,窗户里透出一片明亮的灯光。厨房里,奶奶把菜肉倒进油锅发出的“嘶嘶”的声音,灶头上黑土罐里散发出一阵阵腊肉煨椿尖的气味。院子晒场边青石板搭就的石桌上摆上了圆圆的土坛,坛里的苞谷酒散发出阵阵醇香。空气中弥漫着一片暖暖的醉人的香味。 五金坐在晒场边青亮亮的圆石磙上,光溜溜的石磙横横的放着,下面卡着两块小石头。太阳晒了一天,石磙上面散发着余热,五金不得不时时挪动一下屁股。石磙四周的地面长出了一拃多高的青麦苗,这是晒小麦时掉落的麦子经过一场雨后才长出来的。偶尔有几只蚂蚱从麦苗上跳起来,甚至跳到五金的腿上。五金透过屋旁密密的竹林望着东南的山垭,山垭黑黝黝的,垭口掩在高大的林木中,什么也看不见。 村里人从家里出发过了河上的石板桥,要到乡上去的就得翻那座山垭,顺着山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路向上,上了垭向前走就到了垭口——楚山寨。 “五金,快叫爷爷回来吃饭。”五金的奶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哎。爷……爷……,回来吃饭咯啰……!”五金站起来对着河对岸高声叫着。 “五金他爷,回来吃饭哩!”五金的奶奶也高声地朝河对岸叫着。 河对岸是一槽坊,生产竹纸的。此时,圆圆的水车在河边长渠里水流冲击下正欢快地转动着,带动两条粗大的碓头发出巨大的“砰砰”的声响。 奶奶和五金接连叫了十来声。 好一会儿,河对岸传来“哎——!晓得哩!” 又过了几分钟,槽坊里水流突然由“轰轰”的声音变成“哗哗”的声音,爷爷拉水闸了!随着渠口的闸门插下,槽屋里的碓头“梆梆”捶击竹屑的声音慢慢变慢,伴随着水车摩擦木架的嘶嘶的声音,最后只听“吱呀”一声,水车终于停了下来。沟渠里疾流的水冲下来,被闸门挡住,都从渠沿翻滚出去,发出隆隆的声响。段爷打开沟渠旁的闸门,水一下都涌过来,冲向渠外的河槽里,一阵阵水雾飞溅了起来。 段爷是洛浴河造纸的高手,六十多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走路就像年轻好小伙。只是年岁大了怕冷,一年四季头上总爱扎条红毛巾。段爷一天三餐不离酒。 “喝了酒老虎我也不怕!还怕做纸吗?”段爷常拍着胸说。 段爷关好闸门,支好碓头,把毛绒绒的金黄金黄的竹屑堆在屋角,提着空空的酒瓶高一脚浅一脚朝家走去。 还没上晒场,就听奶奶站在晒场角的院门口说:“叫不要去造纸,偏不听,叫别人时时操个心!”是呀,前些年土纸值钱,家家户户都不分昼夜在槽坊里忙着备料、打碓、抄纸,一车一车金黄金黄的竹纸从河岸两旁的槽坊里运到了全国各个地方。家家户户用辛苦换来的票子建新房,买来几年也吃不完的粮食。可是这几年,谁也不知是咋回事,村里竹纸突然变得不值钱。原来不论好坏两块多钱一寸,现在一块二一寸还得是好纸,色亮纸薄无毛边,断张粘页都不收。 “呵呵,都造了半辈子纸了,一天不摸心里不踏实!”爷爷笑着说,“五金,酒拿来了吗?” 听见爷爷的声音,早就抱出酒坛现在正不知找啥事做的五金从石磙上跳下来,跑进屋里抽出筷子摆在石桌上,说:“爷爷,你不是说啥时给我讲故事吗?” “先喝酒,喝了酒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段爷揪了揪五金的耳朵说。 奶奶端上刚炒的“滋滋”冒热气的菜盆。一杯热辣辣的烧苞谷酒慢慢嘧进了段爷的肚里。段爷下巴上的几根白胡子上也挂上了几滴酒珠,晶亮的酒珠随着段爷腮帮的上下开合而在胡须上颤动不已。段爷头上围的毛巾上落着一些黄竹屑,绒绒的,像染了一层细微的金丝,毛巾边斜插着一只短短的绿色翡翠石嘴旱烟斗,油黄色的烟杆上吊着一个麂皮袋,正坠在右耳旁。段爷的脸上慢慢变得绯红,红红的鼻子在灯光下放出亮光。 一只白狗在石桌下躺着,正歪着脑袋啃着一块掉下来的肉骨头,嘴里吧嗒吧嗒响着。三只萤火虫从房旁苞谷地里飞过来,在场子里转了几圈又飞走了。月亮弯弯的,像一把镰刀挂在山顶,发出柔和的光,银河璀璨夺目,密密的星子一闪一闪地发光。 “好,爷爷讲故事啰,我最爱听故事了!爷爷快讲吧,讲吧!”五金摇着爷爷的胳膊说。 段爷端起酒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酒,讲了起来: 相传在很久以前,楚国连年遭受灾害,民不聊生,皇帝以为上苍在惩罚自己,于是决定每年在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祈求上天风调雨顺。 朝廷里负责祭拜仪式的巫师叫端公,端公在祭拜仪式中,结合祖上前辈的仪式编了一整套祭拜舞蹈。端公的舞蹈边唱边跳,借着舞蹈来祭天敬神、祈福。后辈人称之端公舞。 端公舞共分迎众神、受香愿、交祭品、安神位等16场。整个场面异常宏大,盛为壮观。 端公的表演深得皇帝特别是皇太后喜欢,于是端公被封为朝廷专职礼仪官。 端公伺候了两朝皇帝。这一年,遇上一位诸侯王谋反,杀了皇子,准备篡权夺位。端公知道自己固守京城性命难保,进宫向皇太后跪拜准备辞别,告老还乡。皇太后知道诸侯王不会擅罢干休,会对自己和手下下手,为保护端公,于是取出珍藏的和氏玉玺,蘸上红红的朱砂在一张竹纸上盖上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然后告诉端公,拿着这张印签直往西南荆山,哪里山高林密,暂避此险。日后若能相见带此签再来求见;若不能相见,则每年选择一个合适时候对着这个印签给我叩几个头即可,我自会知道。 端公辞别太后,和家人一路西行,不分昼夜,日夜奔突,在山乡村民指点下来到荆山深山密林中,躲进一个隐蔽的河沟中,河沟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向山外,易守难攻。河中水流湍急,山上树木茂密,且有无数山洞可供藏身。端公藏身于此,欲待叛乱平息,再返京城。 幸喜诸侯王忙于京城夺权,一时无暇顾及。过了月余,传信官来告诉端公:诸侯王逼太后交出玉玺,遭太后怒斥。太后怒掷玉玺于地时,玉玺被摔掉一角。侯王老羞成怒,杀死太后,抢走玉玺后,这几日正准备登基祭拜仪式,正在派人追寻端公下落,请端公小心为妙。 端公听此消息,感到若答应诸侯王必定凶多吉少。于是连夜和家人商量全家改名换姓为段,从此不允许任何人向外人透露端家消息。随后,端公和家人一起开出几亩农田,见山上茂盛的翠竹极适合造纸,于是命令随从砍树打造水车,沿河建造竹纸厂,自己和家人装扮成村民,以造纸种田为业。 “爷爷,我们不也是姓段么?”五金好奇地问。 “是,我们姓段,端公就是我们的老祖先呀。” 讲到这里,段爷从头上围巾里抽出烟袋,在凳子上磕了磕,又从麂皮袋中抓出一小撮黄黄的烟丝,放鼻子前闻了闻,塞进黄铜烟锅里,拿出打火机点了,用力吸了一口。一股股青云从段爷嘴里嘶嘶向外冒。五金盯着段爷的烟袋锅,黄铜锅里一闪一闪的发光,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也一明一暗的发着幽幽的光。 “后来诸侯王找到端公了吗?”五金更加好奇了。 “找到了,而且派了上百官兵前来追杀。端公在进山的必经路口修了雄伟的山寨,山寨墙全用上千斤巨石垒成,寨墙中间拱形寨门建在垭口,十余名家丁日夜守护。家丁们用山头巨石和圆木打退官兵的数次进攻。你看就在前面那楚山寨。”爷爷指着前面的山垭说。 五金顺着爷爷的手指看去,天上漫天的星子更加闪亮,黑黝黝的山峰静静地矗立着,直冲向暗蓝色的天空。山峦之间的垭口成一个倒立的“八”字,垭口间的楚山寨被密密的树林遮挡的严严实实。突然,几声野物的叫声传来,村里的狗都“汪汪”叫了起来。 “两年后诸侯王被人刺杀,朝廷换来转去,也就无人顾及这山沟里的端公了。端公决定找一个隐僻的地方祭拜太后,为太后做斋三天。家人刚好在后山崖上发现一个绝妙的山洞。说来也巧,祭拜的第三天晚上恰值五月十五晚上,端公在山洞搭好花坛,设立祭台,挂好图腾,一声巫音吹响,头戴五佛帽的端公和道友边唱边跳。 段爷脸上一下变得十分虔诚肃穆,身子也随着歌谣边唱边舞起来。五金惊呆了,爷爷竟然还有这手绝活! “老东西,又喝醉了!尽教孙娃子这些鬼鬼怪怪的东西。”奶奶笑着骂道。 “没醉没醉,这咋是鬼鬼怪怪的事呢?是我段家的传家宝啊!”爷爷摇着头说: “祖宗们交过祭品,正就着乐曲为太后安放神位时,突然,模模糊糊仅靠燃着的火把照亮的山洞一下子变得异常明亮了,洞中一个圆圆的水潭中出现一个皎洁的月亮,月亮在清洌的泉水中随着水纹上下波动,极像太后那威严而慈祥的脸庞。 “太后显灵了!快叩头!” 端公和家人一起跪倒在地向着月亮叩头。 这时,端公从箱中取出一块印有鲜红朱砂的竹纸,大家一起跪拜在竹纸前,叩头、诵祷。 讲到这儿,爷爷停了下来,站起来颤颤巍巍走进里屋,屋角里一口大楠木箱子,箱子外面挂着一把黄澄澄的铜锁。以前,爷爷从不准五金动箱子,五金想箱子里肯定藏得是啥宝贝。 爷爷找出一把黄铜钥匙,捅进铜锁中,只听咔嚓一声,铜锁锁簧弹出来,爷爷抽掉锁簧打开箱子,五金只见满箱子都是从没见过的东西,有红红黑黑的奇奇怪怪的衣服,画着各种图案的帽子,红腰带,面目狰狑的鬼神脸面具。还有许多五金不知是什么的黄铜乐器。 爷爷依次拿起乐器一一告诉五金说:扇鼓、师刀子、钺斧刀、八卦旗、令牌、镇坛木、神棍、牛角号,巫音(长号)、铜锣、大镲、小镲、扛锣子、手鼓……箱底铺着一张画着龙凤和日、月、星辰、火等图样的厚麻布,爷爷说这是背景图腾。 最后爷爷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箱,木箱外也上了一把锁,爷爷小心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包,爷爷双手捧着红布包轻轻放到桌子上。又慢慢打开布包。只见一张黑黑的竹纸从红布包里露出来,纸上画着一些红红的东西。 “爷爷,这是啥?很珍贵吗?” “这是我们段家的传家宝啊!这就是我说的太后传给我们老祖先端公的玉玺印签,看这八个大字!” 五金睁大眼睛,可是纸上红红的弯弯拐拐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五金还是四年级的学生,怎么认得出这些篆体字呢? 爷爷指着薄薄的竹纸上红字一字一顿地读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五金跟着读道。 字迹很模糊,纸的边缘也破了,而且纸上有好些圆圆的虫洞洞。 段爷小心抚摸着竹纸接着说: “后来隔很多年都没再出现月亮刚好从洞顶照入洞底水潭中的现象,大家一致认为那次是端公的诚意感动了太后,让太后显灵。这个洞后来就叫‘仙人洞’。 以后每年五月十五大家都会来仙人洞中跳端公舞祭拜太后。直到十九年后的又一个五月十五晚上,月亮再次垂直照进洞底泉水井中,大家才发现原来太后每十九年会回来一次。端公去世后,每十九年月亮垂照的五月十五日就被定为‘端公节’,并决定以后端家平时为乡亲们祭天拜祖跳跳端公舞,但不可外传。每隔十九年的五月十五‘端公节’这一天,所有道友都必须到仙人洞中跳端公舞祭拜上天、祈福太后、诵念端公、敬奉祖先。 “我们段家接受太后旨意,上千年来从没延误,可是今年又到了祭拜的日子,道场却凑不齐呀!我,我该咋向祖先交代呀?”说到这儿,爷爷的声音一下子变低沉了。 “今日几了,还有几天到五月十五?该叫他们回来了的时候啦。”爷爷突然大声说。 “今日农历初四,明个端午节。他们在外大把大把赚钱,会回来跟你跳哪个神神怪怪吗?”奶奶指着爷爷的脑门说。 “不回来,不回来看我不骂死他们!”爷爷跺跺脚。 “谁会回来呀,是爸爸妈妈吗?”五金急忙问。 “你爸爸忙得很,会回来吗?”段爷狠狠地说。但又想了想说,“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明天我就去找壮爷商量,五月十五国子该回来,四云该回来,道场里的班子全要回来!洗脚睡觉!”段爷跺跺脚说。 国子是五金的爸爸,他也是造纸的高手,在山上砍毛竹一个抵俩,抄纸扦纸这些技术活样样精通。国子还会跳斋舞,会打镲子。段爷想把自己的全套手艺都传给他,可他学了一些后,说啥也不愿学了。五金的妈妈说,忙里忙外两三天才百把块钱,有时碰上亲戚朋友请,还得干帮忙。跳啥斋舞,不干!说啥也不准干! 去年,国子把刚上三年级的五金丢给了段爷带,两口一起跟着四云到南方打工去了。 在外,活儿轻松钱却好赚。左邻右舍,年轻力壮的都陆陆续续出去打工,有几家赚了钱就在城里、平原买了房子搬了家。现在村子里十来户中仅留下几个打不了工、出不了远门的的老爷爷老奶、小娃娃。 五月初五一大早,段爷就从床上爬起来,叫醒五金说,“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走,我们去找壮爷。” 河岸,高高对峙的山岭上,长满翠翠的毛竹,刚刚一场细细的雨水滋润了山石间黑油油的泥土,一根根拇指粗细的毛竹笋像喝足了雨水拼了命似的往上钻,长得三两尺高,脱下毛茸茸的笋衣,露出修长而又光滑的主茎。 “三月三,浆麻尖,六月六,起麻头。“虽离六月六还一个月,可是堰凼里的陈麻料熟了。该拉出来,然后给新竹麻料上一些石灰,再浆上一个月。 麻,在洛浴河就是做土纸的竹料,洛浴河上下河岸水边住着一百多户人家,一年四季就与竹麻打交道。春天,无论谁家牛羊均不可上山吃草,因为山上正发春笋。春末夏初,河里春水发了,以前谁家也不会耽误那沟渠里满当当的激流的水,做土纸的槽屋里碓头总“咚锵锵—咚锵锵”响得最欢,一碓又一碓蜡黄蜡黄的毛绒绒的粉竹料倒进大小槽中,踩槽发槽,然后用竹簾子把槽中的粉料变成一张张薄薄的黄亮黄亮的土纸。 跳过河上的石头凳,转过河湾,五金看见壮爷正在河旁拉竹麻捆。 壮爷八十二了,是以前道场班子里岁数最大的。他和段爷一样不仅会吹唢呐,会跳“斋舞”,而且会唱段家最宝贵、最深奥的祖传歌谣,所以在班子里威望特高。前几年身体好,壮爷、段爷伙同十来个本家凑一个道场,有人请时就替人做做斋,忙时就在家做做纸、种种田,日子也还好过。 可是几年前,新上任的村委李书记在大会上讲,做斋跳舞那净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完全是糊弄老百姓。现在提倡精神文明建设,一定要把那些跳大神、舞大旗的封建活动干净彻底地抛开。谁再要唱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就要找派出所把那些破玩意没收,然后一把火烧掉。 不做斋,不用熬夜乐得自在,壮爷于是就在家里做做纸、种种田,倒也舒心。 壮爷抡着五斤重的大铁钉耙正用力地从堰凼里拉起一捆百来斤的竹麻料。一股股黄白色石灰水从麻梱中汩汩往外流。 随着麻梱被拉上来,壮爷喉咙里传出了一曲五金听不懂的歌子: “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负长剑兮玉珥 铿锵鸣兮琳琅 ……” “壮爷,你唱的是啥?”五金问道。 “呵呵,你们小娃子不懂!”随后跟来的段爷说,“壮哥,自在得很啊!” 壮爷一回头,手一松,刚拉起的麻梱又掉进了凼里,激起一片水花,堰凼表面一层薄薄的蛋皮一样的石灰壳随之破裂开,在水面形成一个个美丽的五颜六色的条纹状图案。 “呵,你爷孙俩敢是来装鬼吓我的吗!” 满头银发的壮爷扭头笑着骂道。壮爷短短的银发上溅落着无数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粗粗的皱纹铺在脸上,就好像山坡上一道道沟沟壑壑。两道雪白的眉毛又细又长,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窝中熠熠发亮。 “壮哥,起凼呢!这麻浆得多好啊!保准做出的纸又是整条河一流的好!”段爷笑着递给壮爷一撮黄黄的烟丝。 壮爷接过烟丝,找了块大石头坐上去,拿起那条不离身的青黄长竹烟袋,在石头上磕磕,装上烟丝,又用拇指按按说:“咋不是啊,再不做出好纸,没人买,这些水车就要停了。娃子们不想在这水里泡,怕累、怕辛苦,怕丢人,都出去打工。可我们老了,也不能只吃娃子的闲饭啊。再说,我们不坚持做,这些做纸的工艺不就会慢慢消失了吗?老了,虽说不中用了,但在世一天,这套手艺也要让它传一天啊!” “也是呀,眼看这做竹纸、唱斋歌、跳斋舞等好些手艺现在都因赚不了大钱,娃们都不愿干。加之,村里李书记又讲做斋跳端公舞是‘跳大神’,是封建迷信活动,娃们都怕惹麻烦。恐怕将来这些都要随我们带到土里去啰!你看这该咋办呢?”段爷替壮爷点燃烟袋锅。 壮爷深吸一口烟,过了好久,才从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烟云,整张脸全淹没在烟云中。 壮爷叹口气说:“老了,该带走的是要带走的,现在是他们的天下呀,我们的活过时了。” “依我想,十九年一回的‘端公节’又要到了,是不是该打电话叫他们都回来,先偷偷到仙人洞办了这次节。然后大家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多收几个徒弟,私下教一教他们。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这些手艺不能毁在我们手里呀!”段爷说。 “他们忙着打工赚钱,顾得上回来办这些吗?被村里知道了抓去关几天,到时我们这张老脸放哪里呀?”壮爷望着对岸的山尖尖说,“但是不办对不起老祖宗啊?要不我俩藏那洞里为祖宗祈祈福?”壮爷扭过头来问道。 “那……也行!也只有这样了,这就算我们对老祖宗的一片心意了!”段爷犹豫了半天说道。 星期一,五金早早来到学校,年轻的杜老师穿着一套红红的背心正在学校操场跑步,杜老师是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从城里来山区支教的老师,二十来岁,满脑子新鲜玩意,讲课风趣幽默,五金很喜欢他。 五金背着书包远远大声叫了一声:“杜老师早上好!”杜老师说:“五金,早上好,你先到教室早读去,我一会儿就到!” 五金盯着杜老师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爷爷和壮爷的顾虑,对,问问杜老师。待杜老师跑到身旁问道:“杜老师,世上有鬼怪吗?” “五金,你今天怎么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呢?鬼怪那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呀。”杜老师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五金。 “那么祭拜鬼怪神仙是封建迷信吗?” “单就从神仙鬼怪这方面来说,这是封建迷信。我们不可以相信更不可以从事这些活动。但是我们老祖先在民间祭祀活动中,创造性的开展的一些活动诸如祭拜天神、祈福消灾等,借以口传历史,这就不是迷信活动。而且这已成为我们当代人研究历史的一项重要依据。这是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是研究我们民族发展历程的活化石,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文化遗产。我们每个人都是文化遗产的继承人,我们应该继承和保护好这些文化遗产。”杜老师解释说。 “那就是说,我爷爷的端公舞就不是封建迷信活动了?” “啥?端公舞?你爷爷?是怎么回事?快讲讲!”杜老师急忙问道。 五金结结巴巴地把爷爷和壮爷的心事讲了出来,特爱好历史的杜老师听得异常认真。五金讲完,杜老师激动地说:“好五金,你今天让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你先进教室,我给我的老师打个电话。” 中午时分,正准备午睡的五金被杜老师叫到办公室。走进办公室,一位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的老爷爷和几位年轻的小伙子迎面走过来。老爷爷慈祥地问:“五金,快请坐。听杜老师讲你爷爷会跳端公舞是吗?” 从没见过大人物的五金心里砰砰直跳,羞涩地点点头。 “没事,大胆讲。那你见他跳过吗?”老爷爷又问。 五金摇摇头,然后抿抿嘴唇说:“但我见过太后玉玺印签,还见过爷爷的鬼脸面具、大王旗。还听爷爷讲过端公舞的故事。” “啥,真的吗?”杜老师惊讶地说。 五金点点头。 “姚老师,这不就是你经常讲的研究楚国历史的活化石---端公舞吗?”姚老师身边一位小伙说。 姚教授是世界楚文化研究的学术权威,对端公舞研究多年,可就从没听说在哪里还有人会跳端公舞。所以以为传承了三千多年的端公舞可能已经完全失传了。在给历史系学生上课时姚教授多次惋惜地讲:这是我国楚文化研究的一大损失呀!真没想到在这偏远的河沟里还有端公舞的传人,真是太令人激动了。所以一听到杜老师打电话问端公舞,七十多岁的姚教授就急忙从几百里外的省城大学里赶了过来。 “好的,不要耽误五金同学上课。段五金同学,谢谢你!”姚教授握着五金的手说。 下午放学后,五金背着书包翻过两座山洼,走过了楚山寨的寨门。抬头向家里望去,家里的青瓦泥土坯房掩在浓绿的竹丛中。五金撮起嘴唇打个呼哨,家里的大白狗“汪汪”叫了两声,然后像箭一样只冲山寨跑过来。 五金走下山垭,过了河沟,来到院子里。嘿,怎么中午那位老爷爷也来到了家里。乡里的赵乡长,村里李书记也来了,他们正和爷爷,还有壮爷在高兴地谈着什么。 姚教授见到五金高兴地说:“五金同学,真的太谢谢你了,你给了很多热爱祖国历史文化的人们一个惊喜。” “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五月十五我一定会来参加大家的端公舞表演,请李书记你尽快协助安排好这件事!”赵乡长转身对身后的李书记讲道。 姚教授晚上没回城,就住在五金家。他不停地记录段爷和壮爷的讲解,, , , , 三位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瞬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直到十二号,姚教授才匆匆赶回城里参加一个学术报告会。 五月十五日很快就到了。十四这天晚上四云回来了,五金爸爸国子也回来了,还有道场中在外打工的几个道友都回来了。是李书记给他们一一打了电话。政治觉悟很高的李书记讲,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现在村里有知名教授搭台,必定会掀起一股经济建设的新高潮。 十五日一早,姚教授又早早赶了过来。赵乡长打电话告诉李书记,他要到省城参加招商引资会,今天的活动由李书记全权负责组织好,乡里已请了县里的电视台,届时会来全程跟踪拍摄记录端公舞表演。 十点钟,电视台记者带着机器设备来到村里。段爷、壮爷、四云、国子等班子里人员抬着各色乐器衣饰向后山湾里走去。 顺着一股细细的泉水向山坡上走去,来到一面笔陡的悬崖下,悬崖下方有两个牛鼻子一样的石洞,清澈的泉水正“哗哗”从洞中往外欢快地奔流着。沿崖壁几个凹进的石窝窝和零星的几棵斜斜生长的小树,大家一起慢慢攀上悬崖半壁。爬惯了山路的壮爷、段爷身子轻得像猴子,不时还回头拉上姚教授一把。记者们忙着拍摄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手忙脚乱,好在有四云和国子们帮帮拉拉手。 爬到崖壁半腰,迎面一块巨石,巨石旁生有几棵巨大的黄连树,粗壮的树桩上密密长满粗大的枝条。从枝条缝中穿过,突然一个豁大的山洞洞口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仙人洞”。 进到洞中,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大家顿时感到身子一下轻松许多。身体瘦小的五金从大人腿间钻到最前面,抬头望去只见洞底足有学校的篮球场一般大。由于洞口被巨石和树木遮住,里面光线很暗,依稀见石洞两壁和洞顶各式各样石钟乳形成壮丽的景观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 往前有一平台,平台连接更深更大的洞,洞体造型奇特,组合多样。底部一股泉水汩汩流出,顺平台而下,在平台底冲击成一个洁白玉盘一样水潭,潭沿层层钟乳形成道道沟壑。泉水在水潭中回旋着几圈后沿左边稍低的边沿又流向左边一个地下山洞中。在地下山洞沿,激流的泉水悬挂而下形成一道丈余高的瀑布,一片片洁白的水花向四周飞溅开来。顺泉水流出的山洞望上去,平台前方有一块块层层叠叠的“梯田”。千万年形成的石灰岩垒成了梯田边,梯田一块接一块,每块只有三四尺见方。块块梯田高底有致,变幻离奇,如同有仙人特意开凿而成。田里水平如镜,上一块田里水满了,又溢到下一块。直至流入平台前的斜坡下的水潭中。顺梯田往上主洞内景观丰富多彩,不过由于光线太暗,五金只见一些模模糊糊的石钟乳似春天刚钻出地面的春笋倒挂在那里。 顺水潭上方抬头望去,几十丈高的石穹窿顶部有一狭长的洞口,洞口几棵斜斜的树枝伸出来挡住了许多光线,只露出一小块深蓝的天空。 国子和四云及几位道友开始搭祭祀主坛,主坛设在洞底右方。右方中央垂直石壁上天然形成一个石凹,石凹前恰好天然形成一座两人多高的石钟乳,就像哪位能工巧匠专门雕刻而出的神像。神像头上以前画的各色颜料被新生成的石灰乳遮住了,上方的水滴仍在一滴滴往下滴。段爷说这就是端公像,以前没这样高大,可能是受到这几千年来的香火,才如此栩栩如生。四云为端公像画上脸谱,披上五彩衣饰,活生生一位端公端坐大家面前。 国子在端公背后挂好各色布幔,布幔上满是工笔重彩的龙凤图腾及日、月、星辰、火。大家搭好祭坛,在端公像前案陈各类法器,只待主坛神公壮爷长号吹响。 天色慢慢转暗,太阳走到西山最高的那座山尖顶上,只见壮爷举起三尺来长的黄铜巫音(长号),对着洞顶,鼓起腮帮,一串低沉的怪异的音调从长号中传出,洞里立刻回旋起一阵阵经久不绝的响声。 接着锣镲声起,段爷头戴五佛冠,身披黄布神衣、脚穿深口布鞋,伴着4名道友的吟诵声,唱跳出场,他时而持扇鼓立转,时而绕八卦旗下拜,时而斧刀穿花,口中念念有词,唱到激愤处,双目凝神,气沉丹田…… “你大仙我大神, 睁眼看看我们这里的人, 他们健壮又年轻, 男人能背山, 女人擅纺棉。 年年都是丰收年, 粮食面纱堆成山! 老人小孩无灾难, 五谷六畜都平安。 你大神我大仙, 我家设宴来转转, 好酒好菜端上来。 慢慢吃慢慢喝, 成坛成罐多又多。 吃了肉喝了酒, 满院满村走一走 地分界,粮分斗, 查看分明不错手。 …… 四云和国子还有几位道友是“站案者”,也穿着五彩服饰面带鬼脸在段爷身后翻身、旋地、穿梭,给段爷伴奏、伴唱、伴舞。道友们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配上千变万化的手诀,让人倍感神秘。 段爷是“顶神”,他也是坛前做法事的掌坛师,他右手持钺斧刀,左手拿持扇鼓边唱边击边舞,六十来岁的段爷仿佛陶醉在舞蹈中,灵活多变的身体时而屈曲、时而腾跃、时而旋转,祭坛周围腾起一阵阵旋风。高低错落的声音穿透过洞口外的林木,飞向洞外林间,惊起一群群飞鸟向四野飞去。 “钺斧刀’原是夏商两朝最高权力的象征。而在这里流传的端公舞中竟然还用这种 “钺斧刀”,这真是一个奇迹啊。”姚教授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坛上的舞者,不时对身旁助手介绍说。电视台的摄像师们分别用三台摄像机从多个角度拍摄着这难得一见的神秘场景。 …… 广开兮天门, 纷吾晨曦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逾空桑兮从汝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待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负长剑兮玉珥 铿锵鸣兮琳琅 腞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抚御马兮先驱 夜皎皎兮既明 …… 壮爷手持牛角号,吹出几曲更加绵长的乐音,然后摇着头高声唱着让人难以听懂的祈福消灾古辞。随着壮爷的歌辞,大家的舞蹈也由原来的严肃庄重变得轻盈洒脱起来。更加激烈的乐音不停奏响,大家仿佛和天神融为一体,身体战栗,情不自禁,脸上溢满了泪水。月亮的清辉慢慢洒满崖洞,大家边唱边舞,鼓乐同鸣,整个山洞中飘荡着一种神秘的气体。 红红的火把染红了壮爷的头发和胡须,满脸的皱纹更深了。突然,壮爷端起一大碗烈酒大喝一口朝天上喷去,周围火红的火把上登时升起一团炙热的火焰。各色烟云如同千百个妖魔降临,摇摆舞动。 段爷虔诚的为端公献上祭品,国子、四云眯着双眼跪拜着为端公安放上神位。正在这时,洞中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模模糊糊仅靠燃着的火把照亮的山洞一下子变得异常明亮了,洞中那个圆圆的水潭中出现一轮皎洁的月亮,月亮在清洌的泉水中随着水纹上下波动。洞中一下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木头梆子发出节奏感极强的“梆--梆”的声音。 突然,又听得呼啦啦一声,黑乎乎的一团团黑影从前面主洞深处朝大家扑来。洞中立刻骚动起来,如同一锅将要沸腾的水,无比激动的心情,焦急不安地四顾,愈益临近的神秘莫测的仪式使得大家心里发紧,喘不过气来。 大家头顶上出现无数蝙蝠,它们不停“吱吱”尖叫着,有的飞向火把,有的飞向祭品,有的在大家头顶旋转。似乎要吞噬一切。月光被蝙蝠遮蔽,仅剩一丝幽光。 “福祉到了!” 壮爷突然高高吆喝一声。 大家头皮一阵阵发麻,又都不敢抬头。却用力敲起乐器,唱着祭歌,舞蹈也更加虔诚,大家相信太后和端公把福祉送到了身旁,仿佛都感受到神力的无限。 好久,月亮慢慢隐去,洞中恢复了先前的光影,褐色的蝙蝠无影无踪。大家心里慢慢松了下来。纷纷抬起头:洞顶黑乎乎的,只见一个个悬垂的钟乳龇牙咧嘴,仿佛一群异兽欲扑将而来,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此时,坐在左前方的姚教授激动地站在那里,伴随着壮爷的歌调,眼前仿佛浮现出:远古战场上,将士们身披铠甲,拼命厮杀,战场上血流成河,人仰马翻;突然间又出现:一位威严的天神腾风御雨、从天而降、他掌管着人间寿夭、神态神秘莫测;依稀又看到一位美丽的司命手持长剑、怀抱幼儿、手拿拂尘,在轻盈的月影中缓步而来,洒下圣水,保佑民众百病不生;恍惚中,太阳神冉冉升起、曙光四射,将士丢下武器、载歌载舞、百乐齐鸣、俯首膜拜,人世间一片安宁祥和…… 而站在道场正前方的李书记见一个个戴着鬼脸面具的道友跳将着,仿佛要围过来,心里无比害怕,禁不住向后退去。忽然脚下一跘,头一仰,一个个悬吊的石钟乳又仿佛变成一头头面目凶恶的猛兽扑下来。吓得心惊肉跳,不住抬手擦掉脸上渗出来一层层的汗水。 此时,原本站在一口大黑箱子上的五金在节奏分明的乐音声中,眼皮不断往下掉,不由得趴在木箱上睡着了。睡梦中,五金觉得自己在铿铿锵锵的音乐中正头戴五佛帽和大家一起跳着激扬的舞蹈,无数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 …… (作者:张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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